第3章 沉夜落星
鸾歌一把抢过了灵药手里的灯,从袖中找出火折子。她倒要看看,五长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鸾歌的手刚要擦亮火折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她,那火苗差点烧着了那只手。鸾歌抬眼一看,是无年。
“别点灯!”无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抽回了搭在鸾歌手脖子上的手,声音轻了些,“这儿有流矢,小心下面的守卫发现我们——我们这儿可没一个能打的。”
“那这里乌漆麻黑的,怎么能看得清呢?”鸾歌往山崖边上凑,在悬崖边上绕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前有树冠,侧有山石的好去处,蹲下来细细观察。
夜里静悄悄的,一阵寒鸦略过,朝着营房发亮的地方飞去。这群寒鸦不同寻常,不怕生人,似是追着营房里的光扑了过去。这一群乌鸦落了地,乌泱泱聚集在营房前面的空地,争先恐后啄食着五长老带来的腐肉。
鸾歌自言自语道:“原来五长老不是第一次来了。”
“何以见得?”
鸾歌听出身旁的大石头后藏着无年,便解释道:“你看寻常人,若是见到这么一大群乌鸦,少不得要躲起来,消消晦气的。可是你看,见到这么一大堆乌鸦,五长老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就好像这堆乌鸦是他养的。”
无年笑笑,没有反驳鸾歌的意思,他又指着乌鸦堆里最抢手的腐肉,“那些腐肉,你可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个消息也要钱?”鸾歌下意识瞪了无年一眼,她不是个抠门的人,但是遇到无年这种张口闭口找她要钱、什么事情都算得精精的商人,自然是“锱铢必较”。但有时候,鸾歌又觉得无年替他办事很安心。因为无年只认钱办事,而她有的是钱。
“算了,这个消息就算买一送一,免费说给你听,”无年知道鸾歌意有所指,主动退了一步,“每回看你们这个五长老来,都带来一团腐肉,主要就是引来寒鸦。这些乌鸦不是凡物,吃饱喝足了,就得给他传信。”
“传给谁?”
“自然是‘魔族’。”无年说得轻巧,好像“魔族”对他来说就不是什么异物。
鸾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灵机一动道:“飘渺阁里的那本仙籍,不会也是五长老提前拿走的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无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五长老传信出去,跟你说我回不了家,是有关系的吧?”鸾歌顺藤摸瓜,越想越害怕。她怕白天这么一闹,她莫名其妙消失了,五长老跟娘闹了起来。
无年的手伸出来,又比了一个二字,道:“聪明人之间讲话,需要两颗东珠。”
鸾歌烦死了无年关键时刻什么都卖关子,她往身上搜罗了一圈,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条东珠项链,还有手上一枚东珠尾戒,扔给了无年。
“两颗给你了,快说。”
“你别担心你家,”无年验了验货,收入囊内,又从身旁把玩着一棵狗尾巴草,半开玩笑道,“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你,你不现身,你家里自然安宁。”
“我一个小孩儿,他们干嘛拿我当成目标?”
无年把手搭在嘴上,示意鸾歌小点声,“嘘——因为你不一样。”
鸾歌愣在那里,眼神盲视着前方,没个准星,道:“因为我学不会流波岛岛灵术,因为我功课最差,因为我连所有人都穿得上的蓝翎羽衣都穿不上,因为我这儿那儿不一样,我就活该被当作是‘魔’么?”
无年点了点头,身上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个酒壶,喝了一口,才缓缓道:“没错,所以这些人拿走了仙籍,要找个替死鬼,你最合适,因为——你最像‘魔’。”
“哎——你别喝!”无年手里的酒壶一把被鸾歌给抢走了,她将酒壶翻了个底朝天往嘴里送。鸾歌她想到白天五长老那副冤枉自己的嘴脸,刚喝完一口,又接上了一口,呛得她嘴脸皱成了一块。
一行清泪滴了下来。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心里委屈极了。
无年眉间一沉,从鸾歌那儿抢回了酒壶,说了跟方才灵药童子劝他一模一样的话:“酒虽可暖胃,喝多了也并无益处。”。
鸾歌挣扎间,踉跄了一下,不小心踩落了青苔下覆盖的石头,几块石子呲溜溜地往山谷里滚动。无年把鸾歌整个人往回拉,嘴上喘着气,累得瘫倒在地上。
鸾歌倚在山石旁骂道:“什么世道!”
无年望着鸾歌张牙舞爪的样子,噗得一声笑了出来。
山涧里安静地只听得山石往下滚的声音。
一刻钟内,山雨一般的流矢从山涧里抛出来,流矢雨下得太急太烈,细细密密地掉在无年和鸾歌的头顶上。灵药身手敏捷地很,掀开了地道的入口,招呼着无年往里头逃。
鸾歌蹲在地上的时间太久,猛地站起来一阵眩晕,又趴在了地上。鸾歌只听到头顶嗡嗡嗡的响,有什么重物压上了。她捂住耳朵,过了好一会儿,头上的轰鸣声才停了下来。
声音刚熄下来,躲在地道盖子下头的灵药轰地一声从里面蹦出来,弱小的身子把无年扛下来,送到了岩洞里。
鸾歌坐在火堆旁烤着火,她瞟了一眼李无年,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大汉,此刻正趴在土坑上“哎哟哎哟”地惨叫。灵药在他身后涂抹着绿色的烫伤药。
鸾歌本想凑过去看了一眼,被正在敷药的灵药一把推开。他脸色一沉,没好气道:“都说了山顶上会有流矢,叫你别引来那帮人的主意,你还要乱跑。还好只是山石滑落,你们五长老的流矢机关才放了那么一会儿,不然就这身板儿,还能有命吗!”
鸾歌杵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童子骂自己。
她一句也没还嘴。
“没事儿,我这不是还没死,”无年安慰灵药道,“要是她死了,咱们上哪找这么阔绰的买主去。”
灵药稚嫩的声音不耐烦地回应道:“生意,生意。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就是生意,为了生意,连命都不要了。”
鸾歌见无年没什么反应,顺着无年的眼神,眼神着陆在岩洞里摆着的一个人偶上。这个人偶的身型、高矮胖瘦跟她本人差可比拟。人偶身上披了一件蓝翎羽衣,只差一个披肩便可完工。这件羽衣与寻常羽衣不同,织物的光泽感十足,泛着微微的蓝光。
所谓蓝翎羽衣,倒有一些出处。
流波岛的女儿们从出生起,家长便会开始着手准备女子成年后最重要的礼服——蓝翎羽衣,蓝翎羽衣由流波岛特产的蓝翎鸟羽毛制成,养活蓝翎鸟花费甚巨,需耗费大量心神,所产羽毛不多。因此,一件蓝翎羽衣何其金贵,岛上寻常人家女儿一生也就只拥有一件羽衣,在婚丧嫁娶等各个重要时节,流波岛每个女孩都会穿着蓝翎羽衣。
到了鸾歌这个年纪,她的蓝翎羽衣本应该也准备的差不多了。但她自小有个毛病,她的身子就好像与这蓝翎羽衣相冲似的,穿上羽衣便全身发酸作痛。其实,区区一件羽衣算不得什么,再珍贵只不过是物件罢了。只是岛上女孩人人都有,就鸾歌一人没有,她就变成了十足的异类。
鸾歌铤而走险去拿飘渺阁的仙籍,不过是为了成为一个众人口中的正常人。
却没成想,她这份心早被五长老利用了。五长老明明自己勾结魔族,却倒打一耙,让鸾歌这回有口都说不清。
鸾歌心如乱麻,她从前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思来想去,今日五长老在山涧里喂乌鸦的事情,她得让娘知道,免得她也中了五长老的套。
“有笔墨吗?”鸾歌问道。
那童子随手一指,指向了那个人偶后边的台子。
鸾歌绕过去一瞧,碎碎的蓝色羽毛零落在台面上,椅背上搭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披肩。笔墨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搁置在砚台旁的毛笔尚未干透。砚台一侧的宣纸上,还粘着淡淡的笔墨痕迹。
鸾歌坐下来,清理出一片空地,将今日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她将大拇指放在嘴里,长长的口哨声荡漾在岩洞里。
——“飞奴,来!”
一只飞奴从洞口飞来,洞口掩得严严实实的草丛被钻得“花枝乱颤”,它流连了一会,听着哨音便朝着鸾歌的方向飞去,爪子落在了台子上。
鸾歌轻轻抚摸了飞奴的皮毛,往它脚上的信筒里塞下了方才写的纸条,又拍了拍它,让它径直飞了出去。
躺在一旁的无年默不作声地按了墙上一个机关,从岩洞四方弹射出来丝线,织成了一片“蜘蛛网”。鸾歌跑来,见到飞奴被绑在蜘蛛网上,不得动弹,可怜得很。
她急忙跑来无年面前,指着飞奴的方向道:“你怎么把我的飞奴给抓了,我是要传信的呀?”
无年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除了背上红肿的伤痕和绿色的药膏外,鸾歌无法忽视他脊背上、肩骨上,凡事粘着骨头的地方,都蔓延着一道淡粉色的长疤,像无数只蒸熟的蜈蚣在身上爬。
无年趴在床上,不着急解释,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道:“有、危、险。”
鸾歌:“?”
简陋的岩洞外箭声此起彼伏,有至少一小队前锋力量在探测这岩洞的入口。虽然门口的草堆长得茂盛,可在这断箭的助攻下,不久鸾歌和无年的藏身之处便会被人发现。
无年好像早有准备,他揉了揉太阳穴,居然还在打趣:“横竖是躲不过了,灵药啊,不如你给我多喝几口酒。”
嗖嗖嗖——
三只长箭笔直地射入了无年头顶的土壁上,排成了一排。
鸾歌顺着那只箭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个熟人。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