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蘋之末
银色的刀锋在焰火上反复灼烧。
一双满是老茧的糙手提起刀,在银烛的脊骨处比划着。
那是个很年迈的声音:“你可想好了,削魔骨、剔魔筋,要做的干净,需经过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你会昏死过去,但我必须把你叫醒,叫你别走火入魔。”
银烛一声冷笑,“本就是魔了,谁在乎走火入魔。”
银烛挺了挺脊背,示意快些动手。
炼魔师长舒了一口气,叹道:“老身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做了上神,又做了魔,现在——还想做人的。”
“别废话。”银烛的声音抖了抖,是炼魔师的刀尖应声入肉了。
炼魔师轻轻滑开,血液汩汩流出,是浓黑色的。削骨是个慢活,需将骨骼中的魔刺一点点刮除,浓黑色的血液把新鲜刮下的骨粉一并染黑了。
“怎么停下了?”才一小会儿,银烛额头冒满了汗珠,从咬紧的牙后槽蹦出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炼魔师动作慢得很,拿起手里的蜡烛烤了烤刀锋,劝道:“别嫌我老人家啰嗦。要是我,不会用身上的万年修为,换一个做人的机会。”
“只要寒幽王不再找到我,便值得。”银烛吸了一口气,声音略微发颤。
银烛的脊骨上,刻着一串数字。这是上神银烛堕落魔界时,魔界尊主寒幽王给他选的独一无二的一根魔骨,霸道地安在他飘飘荡荡的上神肉//身里。
就像其他魔界的奴隶一样,他脊骨上的这串奴隶编号存在一日,哪怕上天入地,寒幽王都能找得到他。
不一会儿功夫,炼魔师磨坏了一把刀。
换刀的间隙,银烛耳畔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炼魔师好像能洞察魔心:“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去找姑娘,才想做人。我告诉你,做了人,便记不得做神、做魔一万年间那么多事情。你现在魔性渐失,只能记住那么一点儿片段。没准啊,别说那姑娘,三天后连我都记不得了。”
“怎么会?”银烛嘴唇发白,顿觉眼前昏花,六觉尽失。
可是他紧张了。他害怕。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破损的女子小像,轻轻一握,把小像变成了碎粉。他咬破手指,让那些小像的颗粒顺着血液进入到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他这个疯子想,这样,他便能记得住了吧。
炼魔师瞥了一眼,便认出那小像上画的是寒幽王一千年前死去的女儿蓝翎,两百年前重生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只可惜,寒幽王魔心嗜骨,早以为自己的女儿灰飞烟灭了,哪里会相信这么一个野孩子是他女儿,只会把她抓来当作工具罢了。
那个小女孩儿,是银烛偷偷放跑的。
寒幽王察觉后给他施加酷刑也算不了什么,他只希望小女孩儿,一辈子别被抓住,无忧无虑地,别沾上一点魔气。他堂堂一个上神,这辈子从未担心过这么一个小姑娘。
——当初是他的错,骗了她的真心,还害得她魂飞魄散。
——负心人不可做两世。
——如果这一世,非要有个人承担这一切的重量,那一定是他。
——如果天底下只有一弯紫川能救她性命,那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带她去。
——被偏爱的人,不需要知道仰望她的人姓甚名谁。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良久,银烛没有任何反应,让炼魔师发了慌。魔骨的个体差异太大,炼魔师也无法预判,血尽而亡和魔性消散,哪一个先到来。
炼魔师手里又废了一把小刀,面上的戏谑消失了,整个人变得严肃,撸起袖子道:“要是觉得自己快死了,千万吱个声。”
炼魔师频频将手指放在银烛鼻下,好几次以为银烛已经死了。
给银烛浇一桶冷水,便又活过来一分。
“你要是死了,就是个孬种!”
“你死了倒好,我正好给你扔到荒郊野岭喂狗。”
“要死,你死到别处去,别死在我这里!”
“前一个找我办事的魔可是半路死了,下一秒他的心上人就被抓回来了。”
“……”
两天两夜过去,炼魔师已经骂尽了所有带爹带娘的话。此刻,银烛虽一息尚存,炼魔师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什么方法都吊不起银烛的精神。
炼魔师私底下做了一个决定,要不偷工减料。
磨完骨便收手,骗他魔筋已经抽完了。
这样做的好处有一大堆,副作用只有一个——有很小概率,魔王还是能找到他。但在炼魔师看来,这也比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了强。
在第三日的落日完全陷入大地的时候,炼魔师封了刀,留下昏死的银烛,扬长而去。
炼魔师闻了闻刀上蹭到的骨沫,敞怀大笑道:“挨住三日的刀,还能在人世活上十年。好小子,真有你的!”
炼魔师封刀后一年,魔女鸾歌的故事开始了。
“飘渺阁的仙籍不是我偷的。”
鸾歌蓬头散发,赤脚站在大殿中央,背对着千年前的圣女塑像,她这沉沉的声音与长鞭挞地的声音一同迸发出来。
手执鞭子是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她身后如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众弟子。这些弟子紧紧躲在妇人身后,窃窃私语,生怕这飘渺阁内的九重天机关再度停下,像刚才那样引起飓风涌动。
顺着鞭风,鸾歌失去了重心,重重地瘫倒在地上。
“今日你强闯缥缈阁、偷盗仙籍,九重天机关因你而停下,差点害得整座岛陷落,你可知错?”那妇人抿了抿嘴,切齿道。
流波岛浮于流波之中,凌于水汽之上,由九块岛域组成。这“九重天”便是凝合九块岛域的机关。唯有九域合一,流波岛方能浮于空中——否则,整座岛将跌落海底,生灵涂炭。
听那中年妇人这一席话,鸾歌仍是垂着头,咬着牙不说话。不一会儿,她手心摊开,举过头顶,“多说无益,鸾歌甘愿领罚。”
“罚?差点害死我们大家,拿什么罚?”人群中一位好事者声音尖亮。
还有尖酸刻薄者,连中年妇人的脸面都不顾,当面骂道:“难不成因为你是凉秋姑姑的女儿,便要姑息你不成?”
不少人应声附和,“就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人群的失控让在场的各位被裹挟着发出了一致的声音——鸾歌该罚,还得重重罚,即便她是流波岛堂堂二当家凉秋姑姑的亲女儿,又是岛主的亲传弟子。
人声鼎沸中,那手执长鞭的妇人凉秋姑姑见到鸾歌一副“不思悔改”的模样,手又准备扬了起来。不过,这次鞭子尚未挥到鸾歌面前,另一位与鸾歌年龄相仿的蓝衣女子琅玉,伸开双手,挡在鸾歌身前道:“凉秋姑姑慢着!鸾歌,你快说话啊,难道真的要人冤枉死你!”
“什么冤枉、什么偷书?要我看,都是缓兵之计,除了‘魔’,什么人能动得了飘渺阁的机关?”五长老的话燃起了在场诸位的恐惧,硬生生把鸾歌推向了风口浪尖。
流波岛流传着一个说法,破坏九重天机关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镇压机关的仙籍丢了,另一种更严重,也就是——“魔”来了。
流波岛虽向来与世无争,但也与历史上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魔族浴血一战,保疆卫土。即便岛上活着的人早已记不得魔族的模样,但从小听到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听到“魔”这个字便已经闻风丧胆——更何况,这面前还站着一个活生生的“魔”。
五长老跟他的小跟班一唱一和,唱出了一台戏。
五长老佯装道:“我老了,忘记咱们流波岛是怎么处理‘魔’的?”
站在一旁的小跟班连忙接话:“按例,应该押入碧落谷看押,永世不复出。”
五长老捋了捋胡子,点点头:“还是你记得清楚。”
“押入碧落谷看押,永世不复出。”五长老又特意强调了一遍。
蓝衣女子琅玉趁众人正议论纷纷,跟鸾歌咬耳朵:“鸾歌,快承认你就是来偷书的,反正一本书偷了就偷了,管他是仙籍,是镇馆宝物,还是什么狗屁八股文,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要让人以为你是魔,特意来破坏九重天机关?到时候,连姑姑也护不住你了。”
鸾歌对着蓝衣女子摇摇头:“我不是‘魔’,我更没偷书。我本来是想拿这本书,可是我到这儿的时候,九重天机关就已经坏了,而且,仙籍也已经没了。”
“这可就说不清楚了。怎么办啊,那可是碧落谷,”蓝衣女子急得团团转,“碧落谷里关的都是岛上穷凶极恶的歹徒,去了之后你还能回来么?你灵术又那么差,要怎么保护自己啊!”
五长老咄咄逼人,殿内满地狼藉还顾不得收拾,倒要先发制人:“既然凉秋姑姑舍不得大义灭亲,那我就代劳,把这个‘魔’抓到该去的地方。给我上!”
凉秋与五长老四目相接,呵斥道:“岛主闭关修行,我身为二长老统管全岛事务,还轮不到师弟你来教我做事。我的女儿是不是‘魔’,我还不知道?”
五长老丝毫没有退意。
凉秋握了握拳头便动起手来,她长鞭一挥,所及之处呼呼生风,空中响彻长鞭击空的回音。五长老早有准备,一把大刀挡住了鞭子,又轻巧地转了转刀锋,将长鞭绕作一团。凉秋没想到五长老竟然使了全力,这一个不防,连人被鞭子五长老拉到了面前,踉跄了一下扑在地上。
五长老一众慢慢逼近鸾歌。
鸾歌眼底带着刺眼的红血丝,也不哭哭啼啼,什么话也不说。她缓缓爬起来,此刻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她身后的圣女雕像顶部,涌起如惊涛骇浪的飓风。那风劲吹,除了鸾歌以外,谁都睁不开眼。
凉秋姑姑捂着眼,躲避这劲风。五长老拼命压制住眼前的大风,略略掩住口鼻,“不可能啊,方才九重天机关混乱发作,已经被压制住了,这又是哪里来的飓风?”
五长老功力深厚,说话本来铿锵有力,此刻他的声音却也随着飓风飘荡在空中。在一众弟子心中燃起了新的恐惧——这个世界上比九重天出现故障更恐怖的,还不知何物。
凉秋姑姑想要靠近鸾歌,把她笼到进自己的怀里。鸾歌在流波岛长了这么些年,叫她一声娘,也拜了岛主为师,流波岛的灵术却掌握得相当差,在凉秋看来,鸾歌在这狂风中没有丝毫自保之力。
凉秋姑姑一步一步挣扎着逆风向前,等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却空无一人。
随着鸾歌的消失,这狂风也慢慢消退了。
恢复宁静的大殿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在场各位过了好一会才发现,鸾歌自己走出了大殿,如入无人之境,连五长老都奈何不了她。
“你们看到没,刚才圣女像好像复活了,推着鸾歌走出了大殿。”
五师叔:“愣着干什么,快把人找回来!”
喧闹声中,无人注意到人群中藏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童子。他从袖口摸出来一柄锃光瓦亮的银镜,对着镜子里的年轻公子道:“鸾歌姐姐的‘魔’性被这里的戾气启发了,公子你快想想办法。”
镜子里头的那位公子举起酒壶,不紧不慢道:“知道了,且让我喝完这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