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热闹
蛮荒之地忽逢故人,还是这位与她青梅竹马的徐宥师兄,雪初凝不禁有些感慨。
数年未见,他如今的修为,竟也突破到了化神中期。
放眼整个修真界,本也不足为奇。
修士入了仙门,自是要不断在修行中突破自身,方可求得长生大道,渡劫飞升,登临上界。
再正常不过。
又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般不求上进——
分明是百岁便能越过结丹之境、一步入元婴的天之骄子,上清界不世出的奇才。
此后两百余年,她的修为却一直停滞不前,至今未能有所突破。
若说她没有天赋,同辈之中,即便是同为天骄的宴清霜,也未能有机缘跨境突破。
到底还是她的心思不在于此。
旁人刻苦闭关修炼,她不是在琉璃净世光明正大地当灵宠,就是趁母亲无暇管她时偷溜出去,央着宴清霜带她四处闲逛。
到如今再与同辈相比,除了神月宫那只同为妖族的小兔子,倒是一个也比不过了。
雪初凝怔愣了一瞬,随即收回思绪,也笑着唤道:“徐师兄,好久不见。”
宴清霜原本在前带路,闻言也停下脚步,微微侧目。
“这些年你一直不曾露面,我本想去看看你,却也未能寻到机会。没承想,竟会在这里遇见。”
徐宥说着,提步朝她走来,目光不经意瞥过她身后头戴莲花笠的青年。
那青年瞧上去仅有结丹期修为,观其衣着之朴素,似乎也非是仙门中人。
但他周身气度并不似凡俗之辈,即便遇上如太玄宗这般声名显赫的仙门首府,竟也能从容如常。
若换作寻常散修,在瞧见那艘翼云舟的时候,多半便会兴奋得不能自已。
毕竟仙缘可遇不可得,相较于那些仙门大宗,散修大多势单力薄,资源必然匮乏。
若能得宗门前辈指点一二,远胜过自己数十载苦修。就算心性再过平和坚定,此刻也必不会还能如此平静。
而如他这样的人,要么是在刻意收敛锋芒,要么便是自身有足够的底蕴与见识,根本瞧不上宗门之便。
“是啊徐师兄,今日可真是凑巧。”
雪初凝见状连忙迎上去,亲昵地挽住徐宥的胳膊,顺势将他的视线也一并挡去,又朝他身后数丈之外悬停着的翼云舟看了一眼,“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五伢村一带狾毒成灾,我等正是奉师门之命来此救人。”
徐宥早在翼云舟上便瞧见了雪初凝,自然也知晓她方才经过的地方,正是五伢村,“小凝儿来此,难道也是为了此事?怎不见你的同门?”
宴清霜早前便知晓她曾有一位义兄,幼时家中遭难,被她的母亲收养在浮玉宫,陪着她一同长大。
只以往他不便长久离开琉璃净世,一直都是雪初凝只身过来寻他,后来前去浮玉宫提亲时,徐宥早已被收为太玄宗弟子,并不在场,故而他也不曾见过此人。
今次一见,大庭广众之下,二人竟也并不避嫌。看来果真如她所说一般,与这位义兄的关系十分亲近。
想至此处,宴清霜微微抬眼看去。
虽然隔着笠檐并看不真切,但他也的确明了,雪初凝见到这人的时候,心情显然好了许多。
只这笑容看起来却格外惹眼。
徐宥似是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便也侧过脸对他微一颔首,算作招呼,“这位是……?”
雪初凝自知逃不过,随口扯谎道:“哦,他便是我的同门。我们来此也并非是受师命,只不过,近来这些狾人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合欢宗距此本不算远,自然会知晓一二。琅寒师父懒得管,我闲着无事,便好奇过来瞧一瞧。”
“只可惜,这里的村民中毒已深,我这种半吊子水平的小弟子,只怕无能为力咯。”
徐宥闻言,倒也未作多想,只温和一笑,“那狾毒奇诡至极,饶是渡劫期的前辈,现下也对此束手无策。凝儿无需自轻。”
他劝解了雪初凝几句,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向宴清霜,转而又道:“你的这位同门,乍看之下倒不似合欢宗弟子,可我总觉着有些熟悉,难不成先前在哪里见过?”
“怎么会呢,师兄只怕是认错了。”
雪初凝自是知晓他与宴清霜从未见过,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徐师兄有此疑问倒也不无道理。
瞧着宴清霜那一身素色衣袍,可谓与合欢宗半点不沾边。
她突然对自己方才的随口胡诌深感懊恼,担心露出破绽,连忙找补,“他啊……他还不是合欢宗的正式弟子,自然也未曾修习过宗门的功法。只他现下与我同住,便也勉强算作半个同门罢了。”
徐宥闻言微怔:“同住?”
“是啊。”雪初凝笑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合欢宗弟子嘛,奈何宗门里的功法,比浮玉宫的还要晦涩难懂。想必师兄你也听说过双修之道,我呢没什么天赋,三年来也只学会了这个。”
徐宥不解:“……所以?”
“所以啊,”雪初凝面不改色,笑得灿烂又真诚,不见一丝羞赧,“他便是我的双修道侣。”
此话一出,徐宥和宴清霜皆是一愣,连带着四周也一同安静下来。
雪初凝背对着宴清霜,瞧不见他的神色,但依着他今日淡漠异常的态度,听到她方才那番恬不知羞的言论,那人此刻的脸色必然不会好看。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偏要隐瞒身份。
她若不以此来转移太玄宗那些人的视线,就算他将修为压制到结丹期,也迟早要被瞧出端倪。
反正她的名声早就被传得乱七八糟了,也不差再多一位神秘的“双修道侣”。
太玄宗这次来了不少人,方才她故意没有收敛,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句“双修道侣”,纷纷朝她看来。
随后便有人小声议论。
“那不是浮玉宫的雪少主吗?”
“什么雪少主,她现在是合欢宗的人。没听见么,人都有双修道侣了。光天化日也能说出这种话……”
“那人便是司予?”
“我看不像。司予我见过,比这人矮一截儿。许是新收的小白脸罢,倒是跟司予一样,都仅是结丹期修为的小人物,上不得台面,比前头那位差远了。”
“啊这,第三个啦?”
“知道的是第三个,不知道的,鬼晓得还有多少。”
“真是有伤风化……”
那些弟子们的交谈声并不大,但对于结丹期以上的修士而言,早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对此,雪初凝置若罔闻。
到底是仙门首府教出来的弟子,即便是背后戳人脊梁骨,说出的话也比那些市井粗鄙之言好听几分。
反倒是徐宥,思绪很快从方才的愣神中抽离出来。
他无奈地朝弟子们瞥了一眼,低声呵斥:“不得胡言。”
那些弟子连忙噤了声,继续各自做事。
徐宥面带几分歉意,担忧地看向雪初凝:“师弟们不懂事,凝儿不必理会。”
“不打紧,我什么也没听见。”雪初凝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望徐师兄勿怪,可别嫌我丢了颜面,往后莫要因此与我生分才是。”
“说什么胡话。我早说过,无论日后小凝儿变成何种模样,都是我此生唯一的妹妹,亲人之间不说生分。”
“既是小凝儿选中的人,自不会差。”徐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复又看向她身后的青年,抬手一揖,“只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太玄宗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雪初凝方才给宴清霜假定的身份,也只是随口胡诌。
此刻被问起这位双修道侣的名讳,她一时也想不出来,不免有些心虚,声音也随之犹豫几分。
“他……”
而这时,宴清霜忽然上前几步,淡声开口:“在下青相。徐道友,幸会。”
雪初凝闻声,眼神一顿。
虽说这只是宴清霜如今行走世间的化名,但对于这个名字,她其实并不喜欢,甚至莫名有些抗拒。
只现下徐师兄问起,她也不好不答,用这化名蒙混过去,反倒最为合适。
她回头看向宴清霜,便见他亦拱手回了徐宥一礼。
莲花笠遮去了他的眉眼,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单从露出的薄唇和下颌来看,也能猜出是位容貌不俗的美人。
即使身着素衣,亦难掩其天人之姿。
徐宥听到“青相”二字不由一怔,旋即再次拱手道:“原来阁下便是传闻中的圣子青相,方才真是失礼,还望勿怪。”
宴清霜垂眸轻道:“浮世虚名罢了,愧不敢当,徐道友不必见外。”
“师兄也知道他?”雪初凝讶然。
她看看宴清霜,又瞧瞧徐宥,直至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不问世事三年之久,就连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心爱之人,到如今,竟也恍惚变得陌生起来。
“‘圣子青相,慈悲济世,所过之处,草木逢春。’这句话早已遍传凡世。如今仙门之内,即便无人亲见圣子真容,却也无一不知其名号。”
“都说圣子有大爱,无私情,”徐宥笑看着她,打趣道,“不承想,竟是被你这小猫儿哄得动了凡心。”
听到这话,雪初凝的内心却不免有些怅然。
徐师兄不知那人真实身份,自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圣子青相分明与宴清霜是同一人,对她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
她面上虽不在意,其实心里早已疼得厉害。
三年前只差一日,她便能名正言顺地嫁与宴清霜为妻。
倘若琉璃净世没有出事,倘若婚期提前哪怕一日。
他如今,还会这般冷漠地对她么?
虽然只有一瞬,她甚至有些希望如徐师兄所认为的那般——
青相,只是青相。
可这样的愿望未免有些奢侈,于宴清霜而言也不公平。
如此一想,她似乎更委屈了。
雪初凝轻哼一声,面上故作得意,“那当然,本妖女的名号,岂是白叫的。”
这时,从翼云舟上下来一位身着紫色锦裙的女修。
那女修容貌昳丽,乌发高束成髻,轻纱半遮面,披帛如云烟,端的是一副华贵仙姿。
雪初凝看到她时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想起那女修是何身份——
没想到,太玄宗宗主的独女沈南薰,此次竟也一同前来。
这荒僻的五伢村,今日还真是热闹。
她本不欲在此停留过久,同这位太玄宗少主也无甚交情,但这般迎面撞上,总还是要招呼一声。
雪初凝刚要开口,便听得沈南薰抚掌道:“许久未见,雪少主还是同之前一般,风光无两。”
她说话的语调总是清冷,配上此时此景,多少显得有几分讥诮之意。
雪初凝微一挑眉,全盘照收,只当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这位仙门首府的大小姐性子清冷,整个上清界几乎无人能入她的眼,自然更看不上如雪初凝这般不求上进的“弱者”,也从不吝施于怜悯。
雪初凝对此心知肚明,却也照旧弯起唇角,笑着回道:“沈师姐谬赞了。”
沈南薰沿着翼云舟落下的长阶来到众人面前,便也不再看她,视线反而一直停留在她身侧的宴清霜身上。
那目光略带审视,微微一怔,旋即柔软下来。
“早有听闻圣子青相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