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梦
出了客栈，天色已有些暗淡。
她今日来得着实晚了些。
按照仙灵纸鹤的指引，雪初凝顺利进了浮萍镇东边的一座荒山里。
相较于别处尽是裸岩的山头，这座荒山还留有不少草木生长过的痕迹。杂草深处有一条极为隐蔽的山道，倒也勉强可以行走。
只这地方当真是一丝灵气也无。
穿过一道狭长的山间裂隙，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天色也愈发幽暗。
沿着山岩上的小径一路深入，行至山腹时，终于在漫山枯黄中，瞧见了一丛新绿。
小径的一侧紧贴着山壁，被一块巨大的岩石生生截断在这里。
岩石周围竟长满了灵草，从陡峭的山壁蔓延开去，是这荒芜之处唯一的生机。
仙灵纸鹤正落在那块岩石上。
雪初凝的眼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果然在小径尽头发现了一处洞府。
她抬手轻轻覆在洞外的岩壁上，用灵力略微探查了一番，却在半途遇阻，无法深入。
这里的确曾被人设下过一道禁制，想必正是宴清霜的闭关之处。
雪初凝望着洞内弯了弯唇角。
因着禁制的缘故，旁人无法轻易窥见里面的情形。她不愿打扰到宴清霜的修行，便安安静静地等在这里。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却一直未见宴清霜现身。
入了夜的山里又湿又冷，雪初凝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因为知道宴清霜就在附近，故而内心也并不抵触。
她靠坐在旁边较为平坦的岩壁上，回想着之前与宴清霜相处的点滴时光，一边期待着时隔三年的重逢，一边又为着这重逢而忐忑。
三年以来，发生了太多变故。
诚如那几个嘴碎的散修所言，她如今的身份，的确是合欢宗弟子，而非曾经光鲜体面的浮玉宫少主。
这期间，她听到过太多流言恶语，对此早已麻木了。
况且她本也不甚在意这些浮名。
但一想到要带着这样的恶名去面对宴清霜，她终究是失了几分底气。
犹记得三百年前，在琉璃净世的那次初遇。
彼时的她还只是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小灵猫。仗着自己浮玉宫少主的身份，得了旁人几句夸赞，便不知天高地厚，私自溜出宗门四处玩耍。
她原打算去往人间，瞧一瞧传说中京畿之地的繁华盛景。
孰料半途迷了路，一路西行，竟误打误撞闯进了琉璃净世的地界。
琉璃净世远在西境之巅，域内所辖尽是群峰绝壁，落雪终年不化。
幼年的雪初凝在山里绕了三天两夜，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她自身的那点微末修为，早已消耗殆尽，连幻化的人形也难以维持。洁白的毛皮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在莽莽群山里，仿若微茫的一粒雪沫。
那时的她筋疲力竭，又饥又冷，耷拉着毛茸茸的尾巴，垂着头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留下一行小小的爪印，很快被新落下的细雪掩盖。
却不料出路没找到，在第三次入夜后，又误入了狼群的领地。
毛发灰白的狼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周，无数双幽绿的眼睛在暗夜里锁定了她。
待她警觉时，早已被牢牢包围在其中。
雪初凝当即奓了毛！
以浮玉宫在妖族中说一不二的地位，即便一些流散在外的小妖认不得她，只要听到她浮玉宫少主的大名，定然也不敢造次。
但这群狼显然灵智未开，个个目露凶光，浑身散发着对食物最原始的欲望。
任她多矜贵的身份，此刻也救不了她的小命！
雪初凝聚起仅剩的最后一缕灵力，勉强在扑来的狼群中冲出一个豁口，趁机逃了出去。
她又惊又怕，慌不择路地一通乱窜，身后狼群紧追不舍，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一直萦绕在耳边。
堂堂浮玉宫少主，未来镇守一方的妖族女君，居然被一群狼崽子追得满山逃窜。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只这片刻的分神，眼前便蓦然出现了阻碍。
雪初凝疾疾止住步伐，身体因惯性在雪地上往前滑了几寸。
她立刻背毛直竖，弓起身体盯着面前的“阻碍”，如临大敌，仰头却看到少年略带惊诧的温柔眉眼。
雪初凝当场愣住了。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在这漫天雪地里见到一个大活人！
是什么人不重要，至少总算能听懂她说的话。
只要让这人知晓她浮玉宫少主的身份，便必定不敢怠慢自己，只需等待母亲派人来接她回去便是。
她的小脑袋里，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而这时，身后的狼群紧随而至！
雪初凝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回过神，未作多想便抓着那少年的衣摆，三两下往他肩上窜去。
“哎……”
毛茸茸的尾巴直扑在少年的脸上。
他抬手轻轻将那尾巴从眼前拨开，低头看了看崭新的衣袍上被利爪勾出的几个线头，似是有些无奈。
看到一旁状似凶恶的狼群，少年不由觉得好笑。
“都别闹了，吓着客人了。”
他温柔出声，语气不似责备，却也不容拒绝。
头狼呜咽两声，上前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手，随后便带着自己的同伴们，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尽头。
雪初凝挂在他的肩上，愣愣看着狼群乖乖离去，半晌才意识到这少年并非常人，而是修士，且修为远高于她，还能驯服那群恶狼！
完了，打不过。
她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重新跃到地面，谨慎地盯着他，却并未感知到任何危险。
但这样还不够。
少年身量颀长，而她小小一只，没有气势。所以她左右看了看，选定了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一跃而上。
少年平静看着她跳来跳去，只觉有趣，便在她面前半蹲下身，轻声道：“原来是只小灵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雪初凝睁大一双幽蓝的眸子，心道，她才不会承认是自己迷路了呢。
方才便觉着那少年的眉眼生得好看，此时，她终于得空仔细打量。
这一看，才发觉少年天生一副慈悲相，眼中碎光如星，虽有霜雪之姿，却并无凛然之意，气度温柔平和，使人内心安定。
灵猫对危机有着天生的敏锐，却并未在这少年身上感知到任何威胁。
难怪方才她想也未想，本能便往他身上躲。
少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眼中的笑意却似了然一切。
他又道：“相逢即是有缘。我看你这小猫儿颇具灵性，不知，你可愿跟我回去，做我的灵宠？”
雪初凝一听这话，再次奓了毛，愤愤抬头时，却正瞧见少年递来一枚小小的药丸。
“这是恢复灵力的丹药，你既已入道修行，应也可以服用。要不要试试？”
雪初凝试探着凑近过去，翕动着小鼻子嗅了嗅，确认再三，这才谨慎地张口噙住那枚药丸，之后立刻退了回去。
待吞下丹药后，她周身空虚的灵脉霎时充盈起来，便知那少年所言非虚，也不禁放松了警惕。
只不过，方才那事还没完呢！
一颗丹药就想收买她，哼，没门！
“别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任你羞辱！”
雪初凝恢复了灵力，登时化成人身。
但她毕竟年岁尚小，踮起脚站在半人高的石头上，也仅仅只得以与少年平视。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的鼻子，“你听清楚了，本姑娘乃是云岌谷浮玉宫的少主，是高贵的九命灵猫！和外面那些野猫不一样，才不要给你当灵宠！”
少年看到她倏然幻化成一位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不由怔愣在原地。听到这番言辞，反而轻笑出声。
少女跺了跺脚，嗔怪道：“你笑什么？”
少年立时敛去笑意，轻咳一声，正色道：“原来是雪少主，在下眼拙，唐突了少主。既然少主不愿，在下也不便强求，雪少主请自便。”
语罢，少年转身就走。
雪初凝见状心头一慌，连忙跳下山石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哎，你站住！”
少年依言停下脚步，忍笑问：“雪少主还有何吩咐？”
少女张了张口，不大自然地嗫嚅道：“……你走了，那群恶狼再追过来怎么办？”
“其实……”
它们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这后半句话，少年重新咽了回去，只喟叹道：“夜间严寒，我也不忍留你孤身在此。只是，琉璃净世不收女修，你这般同我回去，只怕……不好跟父亲交代。”
这话倒也是真的。
少女嘟着嘴，轻哼一声。
雪地上白光一闪，少年不禁眯了眯眼，只觉身侧的衣袍上多了些重量，随后肩上略微一沉，便见雪初凝化作灵猫模样，趴在他肩头没好气地道：“这样总行了吧！”
少年的小心思轻易得逞，点头道：“自然。”
“快快快，回去给我拿些好吃的来，饿死了！”
少年眉眼含笑：“遵命。”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雪初凝靠在岩壁上缓缓醒转，抬手挡了挡有些刺目的日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沉沉睡了一夜。
她生恐误了时辰，连忙起身朝前看去，却发觉周围笼了一片白茫茫的浓雾。
几步之外，肉眼再难视物。
她大致一瞧，便知那并非雾气，而是瘴气。
难怪浮萍镇周围，满是令人不适的湿腐气。
任何灵山秀水，被如此浓重的瘴气长久侵蚀，迟早都会变成不毛之地。
整个山野间，唯有她所在的这片区域，并未受到影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和这些灵草严密地护在其中。
雪初凝转头看向一旁，蓦然瞧见山崖边的岩石旁，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一袭素色衣袍，戴着一顶莲花笠，背对着她静默而立。
这身打扮虽与之前相去甚远，但相识相知三百年，无论他变成何等模样，雪初凝也能仅凭背影便一眼将他认出。
她心头猛地一跳，怔然起身。
“宴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