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魇
云岌谷深处建有一座高可入云的宫殿,名曰“浮玉宫”。
以九命灵猫一族为首的一支妖族,便栖身于此。
浮玉宫的主体,是二十八座自下而上交错排布的空中浮岛,彼此间有云梯相连,至高可达六万九千尺,远看似若登天之梯,半数都已没入云间。
铺满云端的朝霞渐次散尽,日光便有些刺目。
雪初凝身着一袭曳地的织金白裙,倚在窗边眯了眯眼,抬手放下帘箔。
看日光破云而出,已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云岌谷丰草长林,没有她心之所念的皑皑白雪。唯有这云海日出,倒与那雪山之巅的景致有几分相似。
为此,她舍弃原先舒适宽敞的寝殿,特地搬到最高处的挽云阁里。
小阁无雪,终日疾风冷冽,亦不胜寒。
好在阁内置有以灵气作燃料的暖炉,倒也不觉寒冷。
旁边的桌案上放着精心绣制的嫁衣,雪初凝轻抚过上面的绣纹,小心翼翼地捧起凤冠看了又看。
一想到自己明日便要出嫁,她心中便难掩欢喜。
她盼这一日盼了三百年,也念了那人三百年。
待到明日之后,她便能长久伴在那人身边,再不与他分离。
她为了这次大婚,足足准备了两月有余,早已将明日的流程烂熟于心,但临到头时,仍不免有些忐忑,昨夜竟是一宿无眠。
不仅是对夙愿得偿的渴盼,更多的反而是担忧——
坊间近来出了些不好的传闻。
约在近千年前,上清界忽然灵气锐减。最近几年,灵气之泉所在的太初境,也开始时有动荡。
一旦灵泉彻底枯竭,灵气最为充盈的仙灵洞府,势必将成为各方争抢之地。妖族与修士之间维持了无数载春秋的平衡,亦会因此受到不可逆的冲击。
无论仙门对于妖族的看法如何改观,也难免仍有不少修士对其心生偏见。
而偏见自古以来便是流言蜚语的温床。
那些修士认定了妖族行事无端,贪得无厌,但凡有所图谋,定会不择手段,闹得天下大乱。
一些尚且单薄的势力终日惶惶,生怕妖族会借机突然发难,将他们的洞天福地抢了去。
这些宗门原本平日里无甚来往,为此竟也开始频繁走动,似有联手之意,纷纷加固了各自的护宗大阵,还扬言要将妖族驱逐到边界蛮荒之地。
一时间,谣言愈演愈烈,妖族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浮玉宫自然也无法幸免。
为首的几个大宗对此缄口不言,悉数作壁上观。
唯有琉璃净世力排众议,非但劝阻了这场荒诞的“讨伐”,还承诺会找出太古灵泉枯竭的根由,为妖族正名。
琉璃主更是亲自出面,将迎娶浮玉宫少主一事昭告天下。
风波几经跌宕终于平息。
众人虽对这婚事心有不满,但碍于琉璃主之名,当雪初凝递出喜帖的时候,也仍是笑脸相迎。
但雪初凝心里清楚,那些道喜的贺词,没有几句是真心话。
幸而好事将近,宴清霜的心也并未因这些变故而动摇。
既如此,又何须在意旁人之言?
雪初凝收回思绪,仔细将凤冠放好,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下一刻,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闯进门来。
“少主不好了!”银笙一头扑进来,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琉、琉璃净世出事了!”
雪初凝见她模样心里一惊,忙问:“出了何事?琉璃主呢?”
“听说是因为魔族入侵,全宗上下无一生还,就连元神也遍寻不得!琉璃主……”
银笙说到此处顿了顿,有些不敢看她,“琉璃主应是受了重伤,瞧着浑身是血,宫主一个时辰前将他带了回来,现下正在岐黄阁救治……”
听得这话,雪初凝顿时煞白了脸色。
她脑中一空,只觉一股寒凉的麻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不久前宴清霜曾同她说过,太古灵泉近来又现异象,多半会与泉眼枯竭有关,他要先往太初境暗自查探一番,故而这几日应不在琉璃净世才是。
原以为他会因此躲过一劫,没想到……
她再不敢多想,立刻夺门而出。
浮岛之间的云梯行移缓慢,雪初凝此刻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见到那人,便急速飞掠至山崖边,径直从六万九千尺高崖上一跃而下,转眼便出现在主殿之上的岐黄阁前。
岐黄阁的大门虚掩着,浓重的药香和血腥气充斥在风里,久吹不散。
门前的地面似乎刚刚清理过,还残留着薄薄一层水痕。
雪初凝方一落在平台上,便急冲冲向前奔去,迎面却撞上从里面出来的云雀。
“少主?”
云雀端着的铜盘盛满了浸血的纱布,她微微一怔,下意识便想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可雪初凝早早便瞧得一清二楚。
“人呢?”她问。
那盘里的血迹太过刺目,屋内却并没有那人的气息。
云雀自是明白她话中所指,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少主来晚一步,他半刻前已离开浮玉宫了。”
“替我和母亲说一声,我去寻他!”
雪初凝丢下这句话,立刻转头就走。
虽然宴清霜只离开不过半刻,但以他化神期缩地成寸的修为,如今尚在元婴期的雪初凝,想要追上他并不容易。
即便不遗余力地追赶,也只堪堪在日落前才终于抵达琉璃净世。
在看到那袭朝思暮念的白衣时,雪初凝终于松了口气。
但下一瞬,她却倏然变了脸色。
天边残阳如血,笼罩在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上,只余满目凄凉。
昔日金光万丈的琉璃宝刹,已然成了颓垣断壁。
结界消泯,金瓦碎裂,白壁染污。
房舍尽数倒塌,经卷散落满地。
原本挂在廊间檐下的喜绸,随风四处飘零。
哪怕落了一日大雪,也难掩烈火焚烧后的焦黑残迹。
偌大的宗门里,此刻只余下骇人的死寂。
若非雪初凝亲眼所见,实不敢相信这如炼狱一般的废墟,竟是她无比熟悉的琉璃净世。
宴清霜孤身站在断了大半的山门前,平静望着门内的破败,也不知看了多久,久到肩头积雪簌簌而落。
他伤得太重,又不惜动用灵力赶回这里,先前包扎好的伤口早已开裂,渗出的血染红了新换上的白衣,顺着金线勾勒的暗纹一路蔓延。
雪初凝瞧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色,皱了皱眉。
她提步走过去,抬手小心翼翼拨掉他肩上的落雪。
宴清霜转过身来,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
他的眉眼依旧疏淡而慈悲,一双冰眸里并无过多伤痛之色。
他甚至对雪初凝弯了弯唇角,如同之前的每一次相见,温柔出声:“你来了。”
奔波了一路,看到他的笑意,雪初凝本该安下心来,此时却没来由地心下簌颤。
琉璃净世出了这样的祸事,抛却琉璃主的身份不提,这里亦是他的家。
家毁人亡,千疮百痍。
佛陀见此亦要垂泪,而他……
他不该如此平静。
“宴清霜……”雪初凝有些担心地看向他,“既然来过浮玉宫,怎也不让我看看你?你的伤……”
听到这话,宴清霜亦回望着她,轻轻一叹。
“抱歉,阿凝。”他道,“出事时我不在,总要赶回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只可惜,还是没能赶上。”
宴清霜说这话时,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但在雪初凝听来,心中却酸涩不已。
琉璃净世出事的消息,在坊间已经传遍了。
她在来时路上,亦听到了许多流言,大抵不过是拿她与宴清霜的关系做文章。
因着宴清霜对于妖族的态度,仙门众人早有不满。
此次出了这样的祸事,便有人在坊间拱火,说是琉璃主因一己私情,故意颠倒是非维护妖族,犯了妄语之戒,致使琉璃本相蒙尘,无力再维持此地镇压魔界裂隙的封印,故而才会有此一劫。
对于此番言论,雪初凝嗤之以鼻。
她的宴清霜是皑皑山巅雪,生来清绝而神圣。
那些凡俗宵小怎么敢这样说,他们不配。
但琉璃净世之于上清界举足轻重,历来被尊为清净圣地,门下弟子人数虽少,但高手众多。
即便是仙门之首太玄宗,想要攻上此处亦非易事,更罔论一夜间令其沦为死域。
既非仙门所为,那便只可能是魔物作乱。
“外面说,裂隙封印松动,以致魔族入侵。琉璃净世弟子是为净化逸散而出的魔气,以血肉之躯重铸封印,才会变得如此……”
雪初凝有些说不下去,轻轻抱住他的手,抿了抿唇,“封印之事,是真的吗?”
宴清霜的眼神顿了顿。
他没有说话,而是反握住她的手,带她朝里走去。
踌躇了一日后,仿佛至此才有勇气踏足这片遍布死气的焦土。
方才在外时,视野有所遮挡,看不真切。
步入山门,绕过倒塌的楼台,才终于瞧见那座残损不堪的经堂下,仍旧躁动不安的一团黑气。
那团黑气似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困在地底裂隙里,任由它叫嚣冲撞,亦不能出。
而在经堂残垣的周围,竟有无数位盘膝而坐琉璃净世弟子!
他们形容枯槁,修为散尽,神色却坚定而平和,至死不见一丝悲戚。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每个弟子的手上也依旧结着降魔印。
看到如此庄严而惨烈的一幕,雪初凝心下骇然。
这的确是魔气逸散的迹象。
但那些弟子的身上干干净净,并无明显的伤口,应是为镇住魔气耗尽灵力所致的寂灭。
而宴清霜却显然是被利器所伤。
“出事时你尚在太初境,其间万里之遥,魔族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去到那里。”
她咬牙问:“是何人伤你?”
宴清霜却沉默着,片刻后,他折身面对着雪初凝,也将她的视线一并遮去,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
“阿凝,回家去罢。”
雪初凝愣了愣,心底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抓紧他的手,“好,你同我一起回去。”
宴清霜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指腹划过乌黑的发梢,在她的脸颊上轻柔摩挲着。
“听话,你先回去。”
雪初凝感受到他的动作,不由身子一僵,面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也隐隐发热。
饶是她自诩脸皮极厚,也架不住他这般哄诱。
可惜雪大小姐打出生起便不知何谓“听话”,当即耍赖道:“你不同我一起走,我便不回去。你……”
话未说完,原本轻抚在颈侧的手指却蓦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她的脖子!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雪初凝竟是无力反抗。
却见宴清霜神色骤冷,指尖也越收越紧,漠然的眼神仿若在看一个垂死的陌路人。
他一字一顿道:“琉璃净世有此祸事,皆是因你所致。”
“不听话的猫儿,不要也罢。”
窒息感频频袭来,雪初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这一刻,担忧、自责、难过、恐惧……悉数涌上心头,如何也无法挣脱。
在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之前,清脆的铜铃声忽然响起。
雪初凝一瞬间惊醒,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口隐隐作痛。
又是这个梦。
宴清霜不在的这三年里,同样的梦不知出现过多少次。
她后怕似的喟叹一声,抬手揉了揉脸,便听得有人轻轻叩门,一个娇媚的女声柔柔唤道:“雪师姐,可起身了?”
雪初凝应了一声,披了件衣裳去开门,便见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子倚在门边笑看着她。
檐下铜铃轻动,她微微一愣,“袅袅师妹这么早,有事吗?”
“不早了。”
顾袅袅浸在合欢花的香风里,含笑觑了她一眼,“今日三月三,雪师姐不是说要去见一位故人?我瞧着这已日上三竿,再不动身,只怕要迟了。”
雪初凝闻言,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
这怪梦真是误事!
“多谢师妹,替我给师父说一声,我这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