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未来
再次站在陶家镜坊门前,心境与去年那时大是不同,头顶烈日如火,眼角一片橙红,空气里一股镜坊特有的铜液味,熟悉的气味,跟齐家镜坊无异,崔扶风眯眼,看着威严宽阔的大门上陶氏镜坊四个字上面新添的“制镜第一家”五个字。
有朝一日,她要让这块匾额挂到齐家镜坊上面。
“崔二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热情得浮夸造作的声音,跟上回一般无二,崔扶风把目光从门匾上收回,落在从里头走出来的人身上,那人乱蓬蓬的头发,胡子拉茬,衣裳斑斑点点铜液痕迹,看不出本来面目,若不是声随人到,几乎认不出那是陶柏年。
崔扶风左右瞧,蹙眉道:“怎地没有竹杖和大粗碗?”
“崔二娘好生风趣。”陶柏年大笑。
陶石紧跟着陶柏年出来,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狐疑问:“竹杖和大粗碗?什么意思?”
“蠢材。”陶柏年一脚踹开陶石,笑嘻嘻看崔扶风,一只手作拄着竹杖状,一只手作拿碗状,弯着腰颤颤巍巍走到崔扶风面前,抖着手,可怜巴巴语气道:“小娘子行行好,给一文钱两文钱可好。”
“乞儿!”陶石眼珠子快掉下地了。
“哈哈哈……”崔扶风忍不住大笑,腰间解下荷包,里头没有铜板,倒有几个过年时齐明毓装进去的保平安图吉利的金锞子,捏了一个放在陶柏年手里,“赏你了。”
陶柏年看一眼,眉开眼笑收起来,鞠躬:“多谢小娘子施舍。”
崔扶风笑得更欢。
陶柏年直起身,注目看,崔扶风乌发梳得严整,头顶结了盘桓髻,上身杏黄色小袖短襦,下着草绿长裙,裙腰束至腋下,深绿色绸带系扎,婀娜窈窕,眼角眉梢秀美里透着清俊刚毅,似春时嫩柳,又像大漠寒花,陶柏年摇头晃脑,拉长嗓子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崔二娘看来气色极好,浑不见当日病蔫蔫的样子。”
“病蔫蔫?”崔扶风不解,半晌,才想起,自己上一次和陶柏年见面还是年前,沉疴在身,齐家都抬了棺木进府要白事冲喜了,一晃五个多月过去,冬去春过夏来,笑了笑道:“还得多谢陶二郎,其实当日陶二郎登门时,扶风已多日水米不进危在旦夕了,陶二郎要吞并齐家镜坊,扶风怕泉下无颜见睿郎,少不得拼着跟阎王作对也得活下来,好生打理镜坊,带着齐家人走下去。”
“齐明睿得娶崔二娘如此佳妇,好福气。”陶柏年酸酸道。
有福便不会英年早逝,崔扶风不愿否认,只道:“睿郎自然是有福的。”
两人一起往镜坊里头走,进正厅,崔扶风落座,陶柏年却快步往里走,崔扶风忙道:“扶风有事与陶二郎商议。”
“崔二娘请稍等,容柏年略事修饰。”陶柏年指自己,“我这个样子,见客忒失礼。”
怕失礼刚刚怎不收拾齐整再出来,这会儿又装模作样了。
崔扶风暗暗腹诽。
陶柏年似是看出来,嘻嘻一笑,道:“许久不见崔二娘,方才一时情急,等不得梳洗换衣裳便出来了,见谅见谅。”
情急一词不当用在他跟自己之间,崔扶风弗然不悦。
为此发火有失风度,崔扶风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扶风已嫁为齐家妇,陶二郎当呼我齐少夫人方是。”
“是,齐少夫人。”陶柏年从善如流,拱手,郑重喊。
崔扶风没了言语。
陶柏年入内,收拾得倒也快,不到一刻钟便出来了,一袭石青锦袍,面庞整洁束发端正,胡须刮得干净,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崔扶风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不得不承认,湖州双璧不是妄言,陶柏年长得委实不错。
“崔二娘大忙人,登门想必有要事吧?”陶柏年在崔扶风对面坐下,往陶釜里倒水,搁到炭炉上,手里忙着,不等崔扶风开口,接着又道:“让柏年猜猜,一年约期将到,崔二娘是不是想用齐家新品铜镜的配方,换取这一年红利?”
又被他猜中了。
崔扶风心中骇然,面上还是从容笑意,“正是,未知陶二郎意下如何。”
陶柏年挑了挑炉里炭火,火苗蔓起,凤眼微眯了眯,漾起带着恶意的微笑,“我不同意。”
崔扶风没料到他毫无转圜余地一口拒绝,手指搭上案上茶叶罐,往陶柏年那边推了推,借机定了定神,讶然的口气道:“扶风不明白,陶家身为制镜第一大家,落于齐家之后已是面子大失,万不能再落后于费家,得了配方,便可抢在费家前面推出新品铜镜,颜面尚存,为何不同意?”
“想不到过去这么久,柏年在崔二娘心中还是这么不堪,跟费易平那厮竟是等而同之,崔二娘居然认为,费易平能在柏年之前制出新品铜镜。”陶柏年捂着胸口,蹙眉,一脸幽怨。
这人能不能别无耻得这么浑然天成。
崔扶风看向热汽腾腾的陶釜,想抓起陶釜,把里头滚烫烫的开水淋到陶柏年头上。
陶柏年大笑,拍案面,火炉颤动,他浑似看不见,“不出一个月,陶家镜坊便能制出一模一样的铜镜,崔二娘不妨瞧着。”
“扶风拭目以待。”崔扶风冷冷道,再谈下去也是枉然,站起来,“告辞。”
“别急啊,稍坐片刻,喝了茶再走。”陶柏年热情道,崔扶风脚步不停疾走,忙起身跟着,直送到镜坊门外。
“二郎,下奴听着,崔二娘的提议明明极好的,齐家留住钱,陶家得了配方抢先费家推出新品铜镜,你为何不答应?”
陶石躲门外听壁脚,急得想进去按着他家二郎的头让他点头了,崔扶风尚未去远,迫不及待从墙角蹿出来。
“不费力气拿到的配方,哪有自己分析出来的有趣。”陶柏年呵呵笑。
原来是镜痴的病又患了,且病得不轻。
陶石叹气。
两厢得利的事,他家二郎怎么不答应呢,还能借此讨好佳人,多好。
事儿没谈成,时间倒耽误不少,崔扶风到镜坊时,镜坊已放工了。
齐明毓在镜坊门口等着她,十三岁了,脸庞轮廓还透着少年的鲜活,眉眼比少时更精致,一身玄色胡袍,身姿却有成年人的气势了,笔直挺拔,隐约几分齐明睿的风采,又不尽然,比齐明睿多了几分锋锐。
“你怎么来了?”崔扶风讶异。
五月十九日是齐姜氏生日,齐明毓今日中午便回家了,打算给齐姜氏准备礼物。
齐明毓郁郁道:“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打听母亲生日要不要大办。”
齐明睿去世才一年多,丧亲之痛未忘,齐家本不打算大办的。
崔扶风脸色沉了沉。
当日齐家获罪,亲朋故旧退避三舍,今年新年亦无多少人登门,这些日子齐家因新品铜镜大出风头,这些人又来交好了。
“大嫂,你说要不要大办?”齐明毓问。
“母亲想大办?”崔扶风反问,若齐姜氏不想大办,齐明毓当不会有此一问。
齐明毓点头,从拴马桩上解了马缰,给崔扶风牵马过来,待崔扶风接过,才又转身给自己牵了一匹,叔嫂两个牵着马边说话边下山,“母亲说,咱们家镜坊如今气势正盛,大办也不失一个宣扬齐家镜的好办法。”
陶家办七日流水席宴宾客,大肆宣扬陶家登湖州制镜第一家,也是为的宣扬陶家镜,齐姜氏的想法与之相同。
崔扶风心中不想大办,齐姜氏想办,且于齐家镜坊有利,遂道:“那便大办,时间紧迫,让齐平赶紧准备。”
从山中回城,到家已入夜,灯影月色相映,这几个月齐家铜镜商场横行,上下人等扬眉吐气,府里头的布置也铺张起来,金辉瑞彩,富贵逼人。
两人先到上房给齐姜氏请安。
外面暑热扑面,屋里却甚是凉爽,铜盆里头搁了冰,齐姜氏穿着墨绿团花襦裙,脸色红润,歪坐榻上,榻前高案玩件器盂琳琅满目礼物。
齐明毓看一眼,拧眉:“那些势利小人送的礼?”
“不准这么说。”齐姜氏坐直身体,叹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咱们家落难时,他们虽说见死不救,却也没有落井下石,也算过得去了。”
齐明毓抿唇,满眼不服。
“非至亲,哪有什么贫贱不离生死相依的情份,咱们家是商户,要依靠他人的地方不少,一个好汉三个帮,说不得只好撇下过节,跟大家亲亲热热来往了。”崔扶风笑道,拉了齐明毓挨着齐姜氏坐下。
“正是你大嫂说的这个理,你啊,还是太小了,多向你大嫂学。”齐姜氏瞪齐明毓。
齐明毓撅嘴,崔扶风也赞成,不情不愿应下。
齐姜氏看看崔扶风,又看齐明毓,缓缓道:“这次寿辰大办,庆生其次,我有别的目的。”
崔扶风当家主阻力重重,除了女人之故,也因寡妇身份兼之无儿无女,齐姜氏想在寿宴上当众宣布,以后齐明毓成亲了,长子过继齐明睿这一房,齐家家主之位长长久久由大房继承,如此,崔扶风的家主之位有了这一层保障,可让众人再无犹疑顾虑。
崔扶风愣了一下,道:“毓郎的孩子过继一个给我,媳妇求之不得,只是家主之位还得从长计议,等毓郎年长后,家主之位当由他继承。”
齐明毓万般不愿意,心中就是现在这样子,大嫂当家主,一家人亲亲热热,当即道:“我不要当家主,大嫂当家主就很好。”
三人各有想法,谁也说服不了谁。
推来托去良久,齐姜氏无奈,道:“罢了,那我便只说毓郎的长子过继大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