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
暖云挽着裙摆埋头往前厅疾奔。
董氏虽是正室,育了两个女儿崔梅蕊和崔扶风,以及崔家独子崔镇之,然性情木呐呆板不擅媚又不懂变通,崔百信甚不喜她,偏宠妾室肖氏。崔镇之从不过问俗务,崔梅蕊懦弱,董氏在崔家全靠崔扶风为她撑着。
江南青山秀水出美人,随处可见明眸皓齿雪肌玉骨的美貌小娘,崔家嫡出庶出三个女儿样貌都是极好的,崔扶风又最出挑,明艳如芙蕖濯绿波,灿烂若红霞映碧空,瑰姿艳逸无人能及,看着她,便能满足所有人脑子里对美人的千万般想像。
生得好,凡事又有主意,崔百信都得让着她几分。
作为董氏贴身婢子,主贵奴荣,暖云万不想崔扶风终身大事有失,崔扶风失势,就是董氏失势。
走得急,于花径转角处,暖云差点撞上肖氏跟肖氏所出崔家三娘崔锦绣。
旁的人家正室夫人跟前侍候的甚是得脸,家下人见了莫不礼让,因着董氏不得宠,她身边的人也不敢摆架子,暖云停步向肖氏和崔锦绣行礼。
“走得这么急,可是有要事?”崔锦绣扶起暖云,和颜悦色。
除了崔扶风被困住隔绝消息,府里谁不知齐家出事了,自然是为这事着急。
暖云腹诽,没有露出来,只道:“夫人让婢子去探望二娘,婢子刚从碎影阁出来,正要去向夫人回话。”
说得这么一句,忙告退离开。
崔锦绣见谁都是和和气气满面笑容,背地里却阴招不断,暖云深知她性情,敬而远之。
肖氏眼看着暖云走远了,长声叹气:“跑的那么快,都捧着二娘,一样女儿,二娘是金镶玉,你就是闲花野草。”
“谁让你不是正室,多早晚把那位捋下来,二姐成落毛凤凰,我也就变得尊贵了。”崔锦绣撇嘴。杏眼桃腮,乌云堆髻白雪为肌,身姿丰满妩媚妖娆,万里挑一美人,禁不得姐姐妹妹都美,又是庶出,登门求亲的虽不少,却没有家世人才特别出挑的,今年十六了,还没订下亲事。
肖氏唬得急摆手,四处瞧,左右无人,拍胸脯,“这样的话以后可别说了,传到二娘耳中,你我落不了好儿。”
“她这当儿自身难保,顾得上什么。”崔锦绣嗤笑。
“可不是。”肖氏转忧为喜,附掌笑道:“往日看着,她是嫡女,身份贵重,生得好又配了绝美儿郎制镜大家家主,真真老天也厚爱她,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眼下若退亲,背信弃义千夫所指。不退亲,万一齐明睿有个好歹,可就要守望门寡了。”
“守望门寡不过一年半载,后来还是要嫁人的,以她的美貌,多的是求亲的。”崔锦绣冷冷道,拢了拢身上攻瑰紫大氅,凑近肖氏,低低耳语,“设计让她即日嫁进齐家,齐明睿若无事,左不过是提前成亲,若有事,她就得守活寡。”
“啊!”肖氏惊叫,眼睛瞪圆,不多时,眼珠打转,蠢蠢欲动。
若是崔扶风成寡妇,她女儿就能冒出头来了。
乐了些时,肖氏又蔫了,“齐明睿被押解进京了,新郎都没有,没法让她这当儿嫁进齐家啊。”
“怎就不能,端看我们如何做了。”崔锦绣淡笑,细细分说。
肖氏越听越喜,大赞女儿好谋略,喜孜孜往执事房方向去,找崔府二管事崔贵。
崔府两个管事,大管事崔福怵着崔扶风未敢接肖氏示好,崔贵却是拿了肖氏不少好处,为她办事不遗余力,是她的心腹。
齐家自前日齐明睿被孙奎带官役抓走后,愁云惨雾。
齐明睿母亲齐姜氏年近半百,当时便昏倒过去,及至齐明睿被孙奎押解进京,齐姜氏强撑着吩咐齐家镜坊管事齐安和府第管家齐平带上齐家所有现钱和值钱珍宝,赶去长安设法救齐明睿,后来便一直卧床不起。
崔贵过来,守门人忙入内禀报。
齐姜氏听说崔家来人,心头打鼓,寻思别是来退亲的吧,挣扎着起床,到前厅见崔贵。
听崔贵禀明来意,齐姜氏愣住:“你说什么?”
“我家郎君有意退亲,二娘不肯,怕夜长梦多,让下奴过来,请夫人派人过府,要求即日成亲。”崔贵按肖氏的授意,又说了一遍。
齐姜氏眼眶霎地发红,帕子压了压眼角拭泪,沉吟道:“风娘有情有义,齐家却不能陷她于绝境,睿郎生死未卜,此时成亲不妥。”
崔贵未料齐姜氏不入套,肖氏许诺此事办成有重赏,不甘作罢,眼珠子转了转,道:“方才进来,一路上看贵府着实糟乱,夫人病倒,齐娘与齐二郎年幼,眼下没有主子打理家事吧,不是下奴自夸,我家二娘极能干的,若嫁进来,必能将诸事料理周全。”
一句话说得齐姜氏又心动了。
齐明睿妹妹齐妙刚得十三岁,一向娇养,不问庶务。弟弟齐明毓更小,才刚十一岁,更糊涂。
齐安和齐平又走了,这几日婢仆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人心涣散,乱得不成样子。
崔扶风嫁进来,府里事务便有人掌管了。
崔贵趁热打铁,“夫人不能再犹豫了,您想想,万一我家郎君退亲,贵府可就墙倒众人推了。”
齐姜氏一震,喉底长叹一声,“也罢,就这么办。”
崔贵暗笑,要瞒天过海,凑近齐姜氏,压低嗓音又道:“请齐夫人派人跟我家郎君提出让二娘和齐大郎即日成亲时,只说是贵府事多,需二娘嫁过来主持庶务,免得二娘担不孝之罪,以后在二娘面前也别提,小娘子脸皮薄,说开了难为情。”
“正该如此,多谢提醒。”齐姜氏感激道。
雪沫走得没崔贵快,到齐府时,崔贵已经走了,齐府门口遇上齐家前往崔府要求即日成亲的人,惊得脸都白了,急忙跑回府报讯。
崔扶风不料齐家竟在这时提出成亲,怫然变色。
齐明睿生死未卜,让她阿耶不退亲已是极难,齐家却在此时要她嫁过去,崔百信如何肯答应。
崔家若是拒绝,齐家岂不是墙倒众人推,齐姜氏怎地如此糊涂。
“二娘,齐家的人马上就到了,你快拿主意。”雪沫跺足,眼巴巴看她。
铜盆里炭火在燃起一阵猛烈的红光后趋于平淡,门外北风吹来,打在帘栊上噗噗作响,寒意从缝隙钻进屋里,弥漫四周。
崔扶风凝眉,急切思索对策。
“今日成亲,这是要拉我崔家一起死么,想都别想,风娘,拿双雁镜来,咱们退亲。”
叫骂声传来,崔百信挟着北风冲进房,眉头紧拧,走得急,藏青色薄棉襕袍袍摆飘起。
董氏后面小跑跟着,髻发微松,一枝垂珠雀钗摇摇欲坠,脸色青白。
绝不能退亲!
崔扶风咬牙。
齐明睿于她有再造之恩,便是粉身碎骨,她也决不负他。
恍惚中,崔扶风想起年少时与齐明睿相逢的情形。
那年她七岁,肖氏陷害她,说她不满崔锦绣衣服用料比她的好剪了崔锦绣衣服,她被崔百信责骂,阿兄不在家,母亲无能,姐姐懦弱,无人护她。
她伤心不已,跑到法华寺桃林里蹲地上抱头痛哭。
忽然背后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问她为什么哭,她正满腔委屈无处诉说憋得难受,抽抽噎噎说了原委。
除了今日这事,以前还有别的事,肖氏总是无中生有挑事,她阿耶每回都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怪她母亲跟她姐妹俩。
少年说,哭是不能解决问题,不想受气委屈,就得强硬起来。
母亲兄姐都不能依仗,就用世俗的规矩逼迫她阿耶不敢偏心,用嫡出身份压住姨娘庶妹,多动脑子,想办法解决问题。
少年细细讲给她听,嫡庶有甚区别,依世俗规矩,妾室应当如何尊敬正室,庶出的妹妹当怎么被她压着一头。
此前,母亲和姐姐逆来顺受,兄长气不过很少在家呆着,从没人告诉过她这些,也从没有人教导她,做人要硬气,不能一味忍让。
醍醐灌顶,当头一棒。
崔扶风眼前拔云见日。
许久,夜色起,少年抬步转身说他得走了,她方记起道谢。
少年没回头,摆手,漫不经心说:“不用谢。”
她没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右手手腕有块铜钱大小的暗褐色伤疤。
她按少年教的做,此后,崔百信也拿她没奈何,她不仅让自己不用再受气,还时时替她母亲姐姐出头,保护亲人。
桃花开了谢,一年又一年过去。
她去过很多次桃林,始终未能与故人重逢。
在她以为不复相见时,没想到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