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骄矜
带着从马厩拐来的驴兄,不过三四天,魏无羡便后悔不已,顺手牵来的这只花驴子,真是太难伺候了。
明明只是一只驴子而已,却只吃新鲜带露水的嫩草,草尖黄了一点,不吃。路过一农户,魏无羡偷了点麦秸秆来喂它,嚼了几口,它呸的吐了,比活人吐唾沫还吐得响亮。吃不好,便不肯走,发脾气,尥蹶子,魏无羡好几次险些被它踢中。且叫声极其难听。
无论是作为坐骑还是作为爱宠,全都一无是处!
魏无羡在十六年前赴死的那一刻,便没想过再回来,可如今偏偏成了莫玄羽,灵力低微不说,品味还这么独特,想当年,夷陵老祖恶名昭彰,但是不可否认,魏无羡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世家公子排行榜上也是挂着名的,人称丰神俊朗,如今,呵……
魏无羡本就该凑热闹,这几天对他来说真是百般聊赖间,还不容易从路过的行人口中得知大梵山上有噬魂兽或者噬魂煞作怪,便按耐不住的骑着花驴去看看。
驴不停蹄,魏无羡在天黑之前便赶到了大梵山。直到山脚,他才知道此梵非彼饭。远远看去,山形神似一尊心宽体胖的矮佛,故得此名。山下有一小镇,便叫佛脚镇。
这里聚集的修士不少,远远听到有人因为风邪盘争吵,魏无羡也只觉得有趣,轻笑一声,便转身离开,风邪盘是他所创,不过,现在这些修士使用的不过是第一版,精密度也不算准确,不过也怪不得他,谁让他改良的风邪盘还没做出来,就身死魂消,只能委屈这些人用最差的了。
魏无羡东逛西逛,从各路人马零散的只言片语里,梳理出了此地发生的异事,初步判断是噬魂煞,还有那名失魂的少女阿胭,应当也是被害的人之一,只是相比已经死去的三个人,虽然疯疯癫癫,但至少还活着。
上山得从镇里走山道,魏无羡蹬着驴子慢悠悠往坡上走。走了一阵,几个人一脸晦气地往下行。
这行人有的脸上带伤,七嘴八舌。天色昏暗,迎面撞上个一脸吊死鬼妆的骑驴人,齐齐吓了一跳,骂了一声,绕开他匆匆下坡去。魏无羡回头寻思,莫非是猎物扎手,铩羽而归?略一思索,拍拍驴子臀,小跑骑着上了山。
他恰恰错过了这群人接下来的怨声载道:
“从没见过这么霸道的!”
“那么大一个家族的家主,用得着到这里来跟我们抢一只食魂煞?他年少的时候杀过不知道多少只了吧!”
“有什么法子,谁叫人家是宗主。得罪哪家都不能得罪江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江澄。收拾东西走了,自认倒霉吧!”
正好奇这一路未曾见到修士,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呼救声,魏无羡循着声音便看到了被缚仙网吊着的一群散修。
一阵轻灵的分枝踏叶之声逼近,黑色的山林里掠出一个浅色轻衫的少年。
这小公子眉间一点丹砂,俊秀得有些刻薄,年纪极轻,跟蓝思追差不多,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身背一筒羽箭、一柄金光流璨的长剑,手持长弓。衣上刺绣精致无伦,在胸口团成一朵气势非凡的白牡丹,金线夜色里闪着细细碎光。
魏无羡暗叹一声“有钱!”
定是兰陵金氏的哪位小公子。只有他家,以白牡丹为家纹,自比国色,以花中之王,暗暗标榜自己仙中之王;以朱砂点额,意喻“启智明志、朱光耀世”。
这小公子本来搭弓欲射,却见缚仙网网住的是人,失望过后,陡转为不耐之色:“每次都是你们这些蠢货。这山里四百多张缚仙网,猎物还没抓到,已经给你们这些人捣坏了十几个!”
魏无羡想的还是:“有钱!”
一张缚仙网已价值不菲,他竟然一口气布了四百多张,稍小一点的家族,必须倾家荡产,不愧是兰陵金氏。可这样滥用缚仙网,无差别捕捉,哪里是在夜猎,分明是在赶人,不让别人有机会分一杯羹。看来之前撤走的修士们,不是因为猎物扎手,而是因为名门难惹。
这小公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傲娇,魏无羡重生回来,并不想和前世的人、事扯上关系,盘腿坐在花驴上,谁知,驴兄听到刚才送她苹果的女修的哭声,竟然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魏无羡猝不及防被它从背上掀了下来,险些摔得头破血流。花驴子大头朝前,冲向那名少年,似乎坚信自己可以用脑袋把他顶飞。那少年还搭着箭,正好朝它拉弓,魏无羡还不想这么快又去找一匹新坐骑,连连奋力拽它缰绳。那少年看他两眼,却忽然露出惊愕之色,旋即转为不屑,撇嘴道:“原来是你。”
这口气,两分诧异,八分嫌恶,听得魏无羡直眨眼。那少年又道:“怎么,被赶回老家之后你疯了?涂成这个鬼样子,也敢把你放出来见人!”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难道——魏无羡一拍大腿。难道莫玄羽他爹不是什么杂门小派的家主,而是大名鼎鼎的金光善?
还真是好大一盆狗血,当初乱葬岗大围剿,除了江澄,第二份就算金光善出力大。如今魏无羡却占了他私生子的舍,也当真不知这笔账要怎么算。
那少年见他发呆,心中讨厌,道:“还不快滚!看见你就恶心的够了。死断袖。
短袖?论起辈分来,这莫玄羽再不堪也是面前小公子的长辈,用这种口气和长辈说话,还真不愧是兰陵金氏的人,莫名的让他想到了那个讨厌的金子轩,魏无羡撇撇嘴,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训一下面前的小公子,“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一听这句话,两簇暴怒的火焰在那少年眼里一闪而逝。他拔出背上长剑,森森地道:“你——说什么?”
剑身金光大盛,乃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上品宝剑,许多家族打拼一辈子也未见得能沾这等宝剑的边。魏无羡凝神细看,竟觉得这把剑有些眼熟,不过金色剑芒的上品宝剑他见过的也不算少,是以并未细想,而是转了转手中一只小小的布囊。
这是他前日捡了几块边角料临时拼凑的一只“锁灵囊”。那少年劈剑向他斩来,他从锁灵囊中取出一张裁成人形的小纸片儿,错身避过,反手“啪”的一下拍在对方背上。
那少年动作已是快得很,可魏无羡脚底绊人背后拍符这种事干得多了,手脚更快。那少年只觉得背心一麻,背后一沉,整个人不由自主趴倒了地上,剑也哐当掉到了一边,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仿佛泰山压顶。背上趴着一只贪食而死的阴魂,将他牢牢压得喘不过气。小鬼虽弱,对付这种毛孩子却不在话下。魏无羡把他的剑捡起来,掂了掂,一挥斩断上方缚仙网。”
小公子一脸狼狈的叫嚣着,“死断袖!好啊你,灵力低微修炼不成就走这种邪道,你给我当心!今天你知道谁来了吗?!今天我……”
这少年手撑地面,试了几回也爬不起来,脸涨得通红,咬牙道:“再不撤我告诉我舅舅,你等着死吧!”
魏无羡奇怪道:“为什么是舅舅不是爹?你舅舅哪位?”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三分冷峻七分森寒:“他舅舅是我,你还有什么遗言吗?”紫衣青年信步而来,箭袖轻袍,手压在佩剑的剑柄上,腰间悬着一枚银铃,走路时却听不到铃响。
这青年细眉杏目,相貌是一种锐利的俊美,目光沉炽,隐隐带一股攻击之意,看人犹如两道冷电。走在魏无羡十步之外,驻足静立,神色如弦上利箭,蓄势待发,连体态都透着一股傲慢自负。
他皱眉道:“金凌,你怎么耗了这么久,还要我过来请你回去吗?弄成这副难看样子,还不滚起来!”
魏无羡听到这声音,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脸上的惨白又多了一分,只可惜,没人看出来。
江澄刚才只顾着金凌,一抬眸,正巧对上魏无羡闪躲的眼神,一瞬间,江澄握着紫电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莫玄羽的面具,玄色衣袍,模样还是莫玄羽的,可是江澄只一眼就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莫玄羽,心中那个期盼已久的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你是谁?”
“我……”,魏无羡心中慌乱,张了张口,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此刻,金凌身上的纸人已经被魏无羡收回,一骨碌抓回自己的剑爬起,闪到江澄身边,指魏无羡骂道:“舅舅,这个人是莫玄羽,是个……是个臭不要脸的……”
“没问你,我要他自己说,”江澄看都没看金凌,抬起脚步便想着魏无羡位置走过去。
“舅舅,”金凌看向自己的舅舅,一脸疑惑,舅舅此刻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对劲,想到这些年舅舅对于使用夷陵老祖邪术的那些人的惩治,难不成舅舅是想杀了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讨厌可却罪不至死,金凌思索了片刻,便飞身追上江澄,“舅舅,我要打断他的腿。”
然后,不等江澄回应,便冲了上去,金凌这次出剑愈加凶狠,魏无羡两指探入锁灵囊,正待动作。一道蓝色的剑光闪电般掠出,与金凌佩剑相击,直接将这上品仙剑的金光打得瞬间溃散。
倒不在于佩剑高下,而是持剑者之间实在实力悬殊。魏无羡原本算好了时机,却不想被这道剑芒扰了步伐,一个踉跄,扑了地,正正扑到一双雪白的靴子之前。僵了片刻,他缓缓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如凝冰般晶莹剔透的修长剑锋。剑柄乃是以经过密法炼制的纯银所锻造,剑身极薄,澄澈透明,散发着冰雪寒气,却削铁如泥,因此整把剑看似轻灵,似有仙气飘逸,实则极有分量,等闲之辈甚至根本无法挥动。
这是避尘。
白靴绕过了魏无羡,不紧不慢,往前走了三步。魏无羡抬头起身。与之擦肩而过时,状似无意地和他对视了一刹那。
来人满身如练的月光,背负一把七弦古琴,琴身比寻常古琴要窄,通体乌黑,木色柔和。
这男子束着一条云纹抹额,肤色白皙,俊极雅极,如琢如磨。眼睛的颜色非常浅淡,仿若琉璃,让他目光显得过于冷漠。神色间有霜雪之意,是近乎刻板的一派肃然,即便是看见了魏无羡现在这张可笑脸孔也无波无澜。
“我道是谁。原来是蓝二公子。”江澄收回看向魏无羡的目光,转而看向蓝忘机。他该说这两人的缘分还真是不浅吗?
初见魏无羡,江澄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欣喜之中,迫切的想要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他,此刻,看到蓝忘机出现,理智才回笼,面前之人是魏无羡,可是此时他却不能暴露他的身份。
玄门百家之中想要杀死魏无羡的人可不在少数,即便他有信心能护住重生归来的魏无羡,可是却也需要时间,想到蓝忘机这么多年来逢乱必出,以他对魏无羡的感情,必会如同前世那般护佑他,罢了,江澄收了立刻带魏无羡回莲花坞的心思。
想到魏无羡当初托付给他的两个人,温苑被他交给了蓝湛,而温宁则说要四处游历,十年前也失去了踪迹,他派了无数人寻找,终是渺无音讯,也不知如今在哪。
流年不利,冤家路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遇到江澄就算了,如今居然有碰到蓝忘机,魏无羡只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真是没有看黄历,看两人唇枪舌战,魏无羡暗自怀疑,这两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当初他死的时候明明还不是这个样子。
随着江澄手下散修前来汇报,一道蓝色光剑破坏了布置好的仙网,江澄整个脸已经黑的能够滴出墨来,“好一个含光君。”
紫电噼里啪啦作响,江澄忍了许久,才转身带着他的人离开。
一场闹剧,随着蓝忘机“尽力而为。不可逞强。”落下帷幕。
魏无羡牵着驴,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不管大梵山里是什么猎物,他都不能要了。魏无羡和谁抢也不会和金凌抢。
竟然是金凌。
兰陵金氏族中那么多子弟,他实在是没想到,遇到的恰恰是金凌。若他知道,又怎会讥嘲金凌“有娘生没娘养”?如果是别人对金凌说这句话,他会教这人领会到什么叫祸从口出。可是这么说的,竟然是他自己。
静立片刻,魏无羡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这一耳光甚是响亮用力,右脸热剌剌的。
想到江厌离,魏无羡怎么也没有想到,围剿乱葬岗后,江厌离因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和弟弟联手杀死了她的另一个弟弟郁郁而终,而金子轩,也金凌周岁时随着江厌离而去,一夕之间,原本备受宠爱的金凌,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以为,只要他死了就能结束当初的一切,终究是太过天真了。
连累的师姐,他哪里还有脸会莲花坞,更没有办法去面对江澄,这么多年来,江澄应是对他恨之入骨才是。
为什么要活过来?倒影里,魏无羡看到了一张随着水流变幻莫测的脸,连他自己的觉得陌生,秀逸的青年。干净得仿佛被月色洗练过,舒眉朗目,唇角微弯。可垂首凝然注视自己时,眼睫上缀着的水珠却如泪水一般,不住下坠。他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活着,赎罪吗?
他欠金陵的,欠江澄的,是要他活着来偿还所欠的东西,还是想让他亲眼看一看曾经的他错的多么的离谱?
只是自以为心若顽石,却终究人非草木。
花驴子正哼哼唧唧,山坡尽头迎面走上来一波修士。四百多张缚仙网被蓝忘机一剑飞山尽数斩了之后,原先那些在佛脚镇上踟蹰的修士们都重新涌了上来。这群人都算是金凌的对手,魏无羡思忖片刻要不要再把他们打下去,想了想,还是默默让开了道。
魏无羡心不在焉的走了好久,竟然发现此处有阴灵,是一名老者,背对着他,正发出嘀嘀咕咕的声音,一个劲的喊着疼,老者转身,魏无羡很是清楚的看到了他额头上的一个血红大洞。这是一只死魂,多半是被人凶器砸头谋杀至死。他身上穿着寿衣,材料和做工都上佳,说明已被好好入殓安葬。不是活人丢失的生魂。
可是,这座大梵山上,绝不应该有这样的死魂出现。
魏无羡想不通这不合理之处,只觉不妙,跳上驴子背,拍它一掌,喝了一声,策动它朝金凌等人入山的方向追去。
古坟堆附近有不少修士在徘徊,意在守株待兔。有人大胆举着召阴旗,却只召来了一群哭天抢地的阴灵。魏无羡勒住绳子,扫视一圈,朗声问道:“劳驾,搭一句。金家和蓝家那几位小公子到哪里去了?”
洗了脸果然就有人搭理了,一名修士答道:“他们离开此地,去天女祠了。”
魏无羡道:“天女祠?”
得知金凌的位置,魏无羡赶忙去找
懒汉娶亲,天雷劈棺,被豺狼咬死的未婚夫、父女先后失魂,华丽的寿衣……如同一颗一颗珠子,被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难怪风邪盘指不出方向,召阴旗更不会起作用。他们都小看了这座大梵山里的东西。
它根本不是他们所以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