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韩其得到了回答后, 再没有说话,他一沉默,阮颂立刻感觉到了车里的低压。想来是什么棘手或者麻烦的事情, 她偶尔也会听到只言片语, 韩其表面是在接手韩费凡的生意, 但实际上,给到他手上的都是从一些难啃的骨头开始的麻烦业务。韩费凡并不是全无保留。
片刻,韩其松开了握住电话手指。
车到了老宅外面的芷泉街,街道正在新修, 车子减缓了速度。
“这几天怎么样, 韩家有没有为难你?”韩其似很随意问。
阮颂知道他在问姚家那件事的后续,难道刚刚的电话和这件事有关, 是了, 姚家当日的态度并不是就此罢休的模样。
她摇摇头:“没有。”
“这么多年, 在韩家习惯吗?”
“都很好的。”
“现在有了身份以后, 以后怎么打算呢?”他又问。
阮颂心里生出警惕,她知道,韩其也知道。韩费凡从将她带回来,就只是将她当成一个所有物来看, 十来年没有身份, 没有正式的名字, 对于她的未来计划, 无论人生还是婚配都不可能如她的意由她来打算。
作为一个所有物,曾经年少的她根本没有力量离开这里。
即使现在有了身份,但在南迈这样的地方,只要韩家动动手指,就能在灰色地带像捏一只蚂蚁一样摧毁她。
但她想离开, 想要找到自己的家人。这是在莲齐走之前就生出的念头,从还在屏山,从她在浑噩中醒来甚至更早就有的念头。这念头随着时间的流失,不但没有消逝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所以她的打算?——自然是翅膀硬了,离开,去一点一点搜寻线索,去用任何可能的办法,找到自己遗失的东西。即使一无所获,最后也是去过属于自己的自由人生。
但这些,对于这个曾经想要将她当金丝雀一样豢养的男人,她说不出来。
阮颂笑了一下:“有了身份,就可以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了。我之前,总是担心路上被警察拦住查身份,要是关到移民局那样的地方,恐怕会给老爷也带来麻烦啊。”
“这样么。”韩其又问,“你之前不是说喜欢读书想要学习吗?现在有了身份,要是这些成绩都是你自己的,你可以上更好的学。”
阮颂有些吃惊看过去。
“想要吗?”他的双眸看不出情绪,循循善诱,“以后去更好的城市,比如帕城?或者远一点的清连?甚至国外?”
阮颂压住微动的情绪,以退为进试探道:“我能读这么久书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再奢望别的。”
他极轻嗤笑了一声:“哦,那你的父母呢,你说你不是孤儿,可想去找他们?”
阮颂心漏跳了一拍,她的手收紧,呼吸微微急促。
他说:“如果我答应帮你找他们,只需要你付出一点相应的报酬。比如不再去想离开这件事,你会怎么做呢?”
阮颂道:“可是,您说‘信息断得很干净,相关的人都不在了’。”
她避重就轻的回答藏不住抗拒的小心思。
韩其笑了一下:“记性不错。当年时局比现在要混乱,但并不是毫无线索,那些来路的孩子除了被拐的几个,后来尸体被带回去以外,剩下的都是被自己的父母或者亲人发卖的。本想给你留个念想,但现在看来,还是告诉你实话更好。”
担心阮颂不懂,他还难得解释了一下:“按照当年屏山的规矩,进了山的人,论人算不论命算。被拐卖的就算通过外力强行找到,但为了保住那些‘偷羊人’不被报复,也从不留活口回去的。全部都是一把火烧完了送走,再加上随身的信物做辨认。”
这个阮颂知道。
之所以要烧掉,并不是有人说的因为屏山那些人迷信,以为人临死前能将看到的情景印刻在瞳孔里,所以要销毁证据。其实更可能的原因是,那些被拐的孩子在临死前曾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他们身上的每一道伤都会成为“偷羊人”的催命符。
阮颂沉默了一下,她手下意识按住了心口,那里系着有她随身的玉坠,此刻玉坠的凉仿佛顺着肌肤一直到了心底,连手指都微微僵硬起来,韩其的话意思很明显,但还是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里悄悄的说,不,不会的,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被自己的父母卖掉……
不,不是这样的!
头猛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阮颂下意识伸手按住了头。
一个迅速的片段在脑海中闪过,她在屏山被拎着扔下车前看到的一张带着刀疤的脸。
但一切太快了,这个影子转瞬即逝。
她紧紧按住头,试图再想点什么,但脑海如同针扎一样剧烈的痛楚起来。
痛……好痛。
察觉到她难受,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自己,韩其迟疑了一下,缓缓侧过身,伸出一只手,放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抱歉。”
但他并不觉得抱歉。
他说:“以后,不要再想这些了。”
肩上的手滚烫,如同烙铁一样贴着薄薄的衣衫,一个轻轻的颠簸,他的手滑落到她的脖颈上,跳动的脉搏贴着他的手,粗糙和细腻的触感短暂契合。他的手没有停,缓缓上移,触碰到了她的脸颊,但脸颊没有预料之中的眼泪。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就像在哄一只小狗:“好了。”
而这微微的一拍,在阮颂剧痛的头中如同乌云下破开的一道缝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被遗落的关键点。
不对,等等,不对……
不是这样。
如果是到了被父母卖掉的地步,怎么可能还会在她身上留下种色这么好的玉坠?如果是被卖掉,为什么会被灌下那么多药物、受到那么激烈的毒打,以至于对记忆造成那么严重的损伤,最后差点臭在“羊贩子”手里卖不出去。
和她在一起的同伴阿哲就是被自己家人卖的,他开始也想过跑,但也只是捆住了事。
而彼时可能才六七岁的她怎么可能比阿哲还难处理呢。
这个念头一起。
瞬间其他的事情隐隐约约也有了迹象,她恍惚想起,自己原来手腕还有一根手链。。
但这些破碎的画面蒙太奇一般倏忽而逝去。
她再次想起了唯一幸存的同伴阿哲。
她稳定以后,曾经托莲齐悄悄用韩家的地址给阿哲邮过东西,但是杳无音讯。要是阿哲还在的话,也许还能知道更多的细节。
阮颂想明白了这点,心里那抹不甘涌上,她微微后退,脸离开了他的手掌。
这小小的抗拒让韩其眸间一瞬微冷。
他忽然说:“告诉我你上次考虑的结果吧。”
那日黄昏,他曾说过的话再度浮现。
——“我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回去好好想想吧,阮颂。我给你的待遇已经够好了,我不想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去浪费我的时间。”
——“你当然可以拒绝我,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你要记得,如果你拒绝了我,下一次,你自己来找我,我也许也会答应你,但你得知道,那时候,就不是这样的价格和代价了。”
这一瞬间,他今日短暂的温情如同伪装一样,都消失了,如同一场幻象,他的声音和那日一样,甚至还要阴戾。
这是他最后衣冠楚楚的邀请。
却是邀请她以金丝雀的名义留在他身边。
心中的话反反复复,缓兵之计,甚至想告诉自己不过是权宜托词……但要做韩其的情人,做一只豢养没有自由的金丝雀。
没有到那一步。
十余年的书卷情操更让她做不了晚娜那样毫无下限的心甘情愿。
而更多的是,偏偏这个人是他。耻辱让她心口仿佛堵着厚重的石头,卑微而又坚韧的自尊叫嚣着,似乎经历了晚餐的温情脉脉和放松,甚至比那个黄昏的耻辱更加强烈,她的眼眶微微红了,至少,不,至少——不该以这样难堪的身份。
十七岁的阮颂,还很年轻,骗不了自己。
“小七爷,我不想骗您。”阮颂终于说。
他嘴角缓缓浮现一抹森冷的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已经放下身段,给了她第二次机会,但这机会,在她手上,竟然就像随意的甩卖衣服一样不值钱。她到底是太年轻,没有经历风雨,只凭想象,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真实的残酷。
阮颂手指泛白,紧紧扣住,手心发疼,反而生出了一种孤勇。
她说:“如果小七爷要强迫我,我没有办法。可您问我,我的答案是,我不想。”
车里很安静,汽车保持着速度。
司机仿佛聋了一般,但前行的时候,却忘了避开一个坑,短暂的颠簸了一下。
韩其的声音很冷,他带着睥睨和讳莫如深的情绪,两秒后,他轻笑一声:“强迫你么?你以为自己是谁,当真还以为我非你不可?”
他一直什么都知道,知道阮颂取了她的身份卡,今天还悄悄从小水手上拿了安的屏山通行证,所以,他也知道——她曾经说的会考虑根本就是糊弄他。
这个心怀不轨的小骗子,只要她说出一个谎话出来,他就能让她圆了谎。但偏偏,在对他这件事上,她却让人恼火的诚实,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肯,连一句托词都不说。
她不愿意。
她竟然不愿意——
一种难以抑制的阴暗和怒气在心里升腾,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下一步想做的事情。
但,不行!
他不是陈缪,他也不愿做他深深厌恶的母亲曾经的糊涂事。
是啊,并不是非她不可。
他手指收紧,道:“停车。”
此时,离韩家老宅还有一段路。
车停下,车门打开,阮颂伸出脚,另一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拎起了她背的书包,松手,书包落到了路上。
她下车捡起书包抬头的一瞬间。
那双狭长而又深邃的眼睛充满戾气晦涩不明看着他。
她微红的眼睛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眸。
他转过头去,看着司机,说:“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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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启动,匀速前进中,周围的景物缓缓后退。
韩其靠向椅背,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向司机:“回去以后,他问你我情况的时候顺便告诉他,我计划准备定慧,明天就去。”这个“他”指的是韩费凡。
司机立刻回答:“好的,小七爷。”
作者有话要说: 锅儿是铁打的。
来,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