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阮颂走过台阶的时候,听见了法-会正在进行的吟哦声,玉龙寺山门外是最热闹的,这里反倒是安静。她走到公共洗手间外的盥洗池,压下水龙头,先捧了水漱口,吐出的水有淡淡的血丝,是嘴里哪里破了。
舌头滑过牙齿和内腔,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轻轻一顶,微微的腥甜味和痛都涌起来。
她呼了口气,缓解疼痛。
片刻,才捧了一手水浇在脸上,略微洗去了脸上的伤痕,抬起头来,镜子里面的少女看起来依旧狼狈却很干净,她又净了手,用带水的手指将微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是可以见人的样子了。
她拢了拢衣裳,沿着尖尖的屋顶方向前行。阮颂的方向感很好,记下的地图在脑子里如同三维动画,果然,绕过两丛歇脚的地方,就看见了目的地。
三角墙金碧辉煌,高高的台基后面是两重底层建筑,多层屋舍和高耸的塔尖掩映在茂密浓郁的灌木林和大片大片赤红明黄的龙船花里。
庄严。重彩。
阮颂要去的地方在它们后面。禅院。
但到了却发现禅院前面的铁门处却站着几个进不去的人,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其中一个正是韩其。
晦气。
看来想去提前找老主持可不只是她一个。
阮颂左右一看,转向另一边的灌木丛,低矮的围墙连着里面,她低着头一直绕那围墙前行,走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个无人的拐弯处。
很好。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地图,从这里翻进去,斜着直走五百米,穿过功课房,就可以看到目的地,可能比那些人还要更快点。
说干就干,阮颂伸手搭上了围墙,墙比想象的高了一点,她一手勾住墙,一边用力蹬脚。该死,这鞋子太旧底都磨平了,不给力,蹬在墙上跟蹬在光滑的冰面似的。
试了两次仍没有成功,第三次就在阮颂要掉下来的时候,旁边的墙上多了一只手,她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只见韩其已经轻轻松松坐在了墙上了。
那墙在他面前跟在自己面前仿佛不是同一堵墙似的。
既然遇都遇上了,阮颂顾不得许多,低声仰脸道:“小七爷,劳您拉我一把。”
韩其自墙上回过头居高临下看过去,阮颂的脸上还有新鲜的伤,正可怜巴巴看着他,倒是跟鲁克搞砸做了蠢事求帮助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是挨了一顿打,就想跑了吗?”韩其提醒,“那你的方向错了。”
阮颂老老实实道:“我是来找人的。”
韩其目光微动:“哦,找人?找谁?”
想来这里的找的都是一个人。
阮颂看他像雕塑一样坐在墙头,潇洒是潇洒,但并不科学,温馨建议:“不如小七爷拉我一把,我们下去慢慢说,更合适些,可以吗?”
“不可以。”韩其无情拒绝了她,利落跳了下去。
落地一瞬间,他踩到了什么,划拉一声巨大的碎裂声,然后是水声,接着就听见那边一阵骚动,马上就是僧人孔武有力的声音由远而近:“是谁,干什么?”挤挤攘攘的喧扰中瞬间围了过来,在被质问的时候,韩其很不要脸道:“几位师父,刚刚我看到这里有人想要翻墙,所以过来看看。”
镂空的围墙缝隙中,几个僧人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果然看到了手还搭在墙上的阮颂。
阮颂:……
~
寺庙是庄严之地,对众人特别是女性的衣着都有要求,女性平时进来都要回避僧人,更何况是擅闯,所以那几个僧人也顾不得踩碎了莲坛的韩其,立刻将阮颂带走了。
韩其同情看了她一眼。
几个大和尚将阮颂带到功课房,然后围着她,阮颂乖乖坐在位置上,咽了口口水,正在预备合适的道歉措辞。
房间里现在没有别人了。
几个大和尚上前一步,阮颂缩紧手指。
大和尚一:“小施主,你怎么来了?今天是来看法-会的吗?你早说,我可以给你留个位置,不要票的。”
大和尚二:“我也可以。对了,小施主,你上次做的是叫什么龙须酥的,什么时候再做啊?下周二就轮到我过去布施了。”
大和尚三:“小施主,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刚刚那人弄的吗?要不要我们去……”
阮颂忙道:“不是,不是。”
大和尚们:“那小施主是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吗?”
幸运来得太突然,阮颂有些为难道:“我今天来,是想见一见老方丈——我知道这事很为难,但是我现在真的有事想见见他。”
大和尚四有些迟疑:“今天有法-会,师父早下了令,无论是谁,一概不见。”
其他几个大和尚都点头。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个稚嫩的声音:“哼,这事施主姐姐,又不是别的谁谁谁。我带你去见。”
一个身穿坏色衣的小沙弥笑着走了进来,正是平日向她化缘那一位小沙弥。
其他僧人一见小沙弥便知事情已有转机,顿时面色都轻松起来。
~
老主持喜静,住的地方更是幽静,小沙弥带着阮颂一直穿过一片婆娑林和几口方形莲缸,才到了一处静室外。
外面站着几位衣着庄重的僧人拱卫,避免因为法-会而“误闯”的香客。
阮颂一眼就看到了僧人外的韩其。
韩其也看到了她。
他看起来有些意外。
小沙弥走过来的时候,那几个方才还肃然的僧人向他微微行礼,向两旁让开,同时再度向韩其道:“施主请回吧,方丈正在备课,确实不见外客。”
韩其手上还托着一串光滑包浆的佛珠:“我祖母一生虔诚,自五十年前在万佛斯求得第一串佛珠后,便一直诵经修行至今。这样的功德难道也不能见上主持一面吗?”
一僧人回答:“上一回还有个拿着八十年的念珠来。但我们主持今年不过七十九。”
这种假货在玉龙寺外面,一买就是一串,别说五十年,连五百年的都能做出来。
韩其耐着性子:“这是真的。”花了快十万买的。
另一僧人说:“施主们都是如此说。”
阮颂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经过韩其的时候,歪头瞟了一眼,从黄翡的材质和磨损来看,像是真的。
韩其问:“为何她可以进去?”
小沙弥立刻微抬下巴:“小施主姐姐是我的客人,又不是外客,自然可以。”
“小施主姐姐?”韩其狐疑看了阮颂一眼,阮颂一副大概没办法,大概这就是缘分的表情,乖巧无辜,只微动的嘴角泄露狡黠的小心思,该死,那表情跟那只鲁克果然……一模一样。
他忍住揪狗脸的冲动,面上仍然温文尔雅,笑着看向阮颂:“既然这样,阿颂,不如——”
小沙弥狐疑:“小施主姐姐,这是你的朋友吗?”
阮颂转过头去看韩其,韩其很平静很平静微微颔首含笑看着她。
阮颂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慢吞吞道:“这……不敢。”
韩其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
他们进去了好一会,韩其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门口,深深呼吸了两下,心口仍堵着一口气。
很好。
他看人没错,果然是只还没喂大的白眼狼。
韩其抬手拨通了一个电话,短暂的接通铃声后,那边是宋加洛压低的声音:“喂。”通话背景里有法-会的声音。
“你想办法提醒韩费凡,他家那个小侍女现在——”他正在想着是用叛逃还是私奔哪个词听起来更加惊悚一些。
就在这时,前面传出方才那小沙弥清脆的声音:“七施主。”韩其捂住话筒,转过头去,只见小沙弥笑眯眯向他招了招手。
“小施主姐姐想起来了,说你是她的朋友,我就也帮你这一次吧。”
算这个小东西识相。
韩其方才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
宋加洛:“小七?”
“没什么,有事消息,等我电话。”他挂掉了电话。
韩其跟着小沙弥一路向前,过了门,便是一条小道,两边都是竹篱笆,看起来年代很久了,走过竹道,拾阶而上,一栋白色的素净小楼便是老主持的住所,外面还晾着浆洗过的旧僧衣。
一只卷毛狗躺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有人来,抬起头,看清来人,又懒洋洋睡了下去。
小沙弥让韩其在这里等着,现在阮颂正在里面面见主持。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路上的狗已经又翻了个面继续晒,阮颂还没出来。
韩其手机震动起来,他低头,打开,是一条简短的信息,宋加洛发来的韩费凡关于此行的目的。
“目的:纳女合八字;相亲;固运。”
和他之前了解到的信息不同,多了第一项。
韩其看完,又看了一眼第一条,关掉了屏幕。
小沙弥藏不住话:“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来请我师父批命的。”
韩其嗯了一声。
小沙弥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施主小姐姐也是。”
韩其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冷意。
他早就猜到了阮颂来的缘由,果然是批命么?看她现在的样子,是希望老主持看她可怜给她批一个好命?最好是能名正言顺留在韩家那种。
小沙弥提醒:“但施主小姐姐佛缘深,多半能成,你嘛,可就不一定了。”
正说着,前面楼上的门开了。
小沙弥道:“轮到你了,去吧。”
狗还睡在路中间。
小沙弥呵斥那狗:“好狗不挡路,边上去。”
那狗听着,摇了摇尾巴,示意知道了,然后将头挪开一点。
韩其看着那狗那死皮模样,道:“一只会看人脸色的狗。”
小沙弥:“是啊,‘好狗’可聪明了,会哄人开心,又很懂人心里想什么,大家都可喜欢它。”
韩其:“揣摩人心吗?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他稳步走向台阶,错身走过了门口两个小僧,向里推开了那扇半开的门,前面的走道通往更深的地方,深处有晕黄的灯光,照着远远的一处,就像升起在半空的月亮。
他忽然顿住脚步。
前面。
朦胧的灯光之下,有一个身影正在缓步走来,灯光照在她身后,让她婀娜纤细的身影和蓬松的头发也仿佛有了光晕。
整个人都朦朦胧胧,在低低的梵音和微醺的禅香中,端庄轻柔,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走来。
那种氛围之中,韩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是脑子里似乎早就知道那会是一张何等清丽的脸。
他微怔中,只听得那人终于近了,然后温婉的声音叫了一声:“小七爷。”
她说:“从这里直接进去就行,主持在等您,他是很好的人。”
她的声音就像用法槌击动紫金钵,在狭窄的空间中撞击着耳鼓。
她这样说的意思,大概……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
韩其一瞬回过神来,移开了目光。
~
韩其到了方丈室,盘坐在蒲垫上的是个很瘦很干的老僧,他微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韩其见礼后,直接说明了来意,他面上是温良谦恭和一片赤诚,手里是全套华丽的僧衣:“我想求主持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老主持问:“你的孝心,我怎么帮你成全?”
韩其道:“我父母自小离异,别无亲人,只剩一个父亲却并不亲近,好在我的父亲信佛。所以想请老方丈为我和我父亲牵线。”
他伏身,将手上隐藏的念珠一串一串奉上。最后从胸口位置取出一个精致庄重的盒子,并不大,最多只能放上一定数量的钻石。
老主持看着韩其放下手腕上的念珠时,尚且目光平静,但看到那两个精致庄重的盒子打开时,却瞬间面色一变。
“这是……”
“您师父的佛骨舍利,原存于银谷玉佛寺。”
韩其垂眸,双手举起奉上:“这是觉醒师父您一直想要的心意,也请您看看我的心意。为徒为子,有些心意,我以为当是一样的。”
老主持站了起来,他看着那佛骨,面色变了再变,最后终于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那笑意纠结复杂,似是痛恨,又似是意外解脱。
老主持伸手按住了佛骨盒子。表示了沉默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