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得救
在漫长的岁月里,孟予祯总是习惯了独来独往。
他多疑得近似寡情,是立于所有礼法之外的异数,日日夜夜都囿于对故去亲人的思念之中,而又日日夜夜为在世挚爱所羁绊,不愿意好好地活,又无法就这样死,于是荒诞长笑,纵情歌酒,于是时时都在游戏享乐,却又时时都在绝望哭泣。
就像是在杀手将刀抵在他脖子上的那一瞬,他用尽全力抵挡,像是一头不知屈服的野兽,但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呐喊:来吧,结束这一切吧。
就像在此时,他言之凿凿不愿返险,但在对那些担忧权衡之外,却仿佛还有另一重压抑不住的心思——就这样吧,就这样等着,生死由天。
而在这样求生与求死之间,有一个声音带着满腔痛惜,湿漉漉地传入他的耳朵,让他靠谱一些,让他不要放弃一丝希望。也正是这个声音将他的穿戴着人皮撕破,让一颗残破而又倦于跳动的心就这样暴露出来,让孟予祯几乎以一种血淋林的方式直面的自己的软弱,在多年以后,在歌酒之外,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从未放过自己。
父亲、母亲、亲妹……那些死亡与离去在瞬间浮现在眼前,迫使他难以忍耐般的闭上眼,然而清晰的记忆挥之不去,逼得他眼睛酸痛,逼出一串无声的眼泪。
林薇之正哭在兴头上,借题发挥般的要把这一日一夜的委屈与惊恐全部发泄出来,朦胧泪眼里,却又看到一行清泪从孟予祯脸颊划过,惊得她都忘了哭,膝行几步凑过去,带着鼻音说:“欸你怎么了?是伤口痛得厉害吗?我不是有意凶你的。殿下?殿下,你别不理我啊。”
两个人皆是一声狼狈,此时对坐痛苦,画面格外的滑稽。
伤痛虽让人软弱,但到底也只是一瞬伤情而已。孟予祯很快就睁开眼,看她哭得满脸都是泪,不禁失笑,先将自己自己的泪擦了,又忍不住在她脸上糊了一把,看她皱着脸惊呼后退的样子说:“你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是是是,把我埋了。”林薇之扯着衣袖擦了擦脸,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那你也得先回去啊,在这么个地方,管你是什么王爷不都不管用吗?外面纵然可能有埋伏,可我们呆着这里,若是被杀手先找到了,岂不是更糟?”
“不会,”孟予祯摇了摇头,“我们一夜未回,行宫那边必然已经派人来寻,只不过这片林子在猎场之外,所以还没人过来。但是那些杀手必然也不敢弄出大动静,只敢守株待兔而已。”
“可是……”
“好了,再等一日吧。”孟予祯将林薇之打断。
“活命的事情,一点都不积极。”林薇之嘟囔着,又伸手试了试孟予祯额上的温度,很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行了,”孟予祯伸手将她扯在自己身边坐下,“再歇一会。”
“对殿下而言,妾身就是个靠枕对吧?”虽然嘴上露着不满,但林薇之还是老实靠在洞壁上,扶着他靠着自己,又伸手将他紧紧抱着,“还冷吗?你在发热,就闭眼歇歇吧,可不要睡过去了。”
“嗯,我知道。”孟予祯淡淡说,“你也歇歇吧。”
“好。”
话虽这样说,但林薇之显然没这个好命歇息,熬红了一双眼注意着孟予祯的状态。而孟予祯也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道,却没一会就睡了过去,任凭林薇之怎么唤都唤不醒。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林薇之突然心中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侧目一看,一直饿狼正匍匐在洞口,幽绿的眼睛正将他们盯着。
已是残冬,山狼已不再成群活动,早早地就分开来。这匹狼毛色暗淡,身材瘦小,像是一只黄毛野狗,怕是年岁已高,自己抓不到猎物,在狼群中又地位不高,是以已经饿了好长时间。
可即便是这样,林薇之仍然心跳得厉害,环着孟予祯尽力向后退,眼睛与那只狼对视着,一只手探向一旁的箭筒,摸了一根箭出来,又将火折子拿在手上。
她昨日还想将这些箭全部折断烧了,这时才庆幸自己终究还是放了这些箭一马,好歹这个时候手边能有个武器。
“殿下,快醒醒!殿下!孟予祯!”林薇之急急地唤道。
饿狼伏在地面上,寻找着机会,一旦林薇之错眼分毫,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咬开这两个人的喉管。它是这片土地上最有耐心的劣者。
林薇之咬紧牙关,她不能坐以待毙,却也没有能力和这只狼抗衡,即使这只狼已经瘦弱年迈。
最好的情况是将它吓走,用火,用疯狂的吼叫,只要不露怯,她是有机会的。
这样想着,林薇之已经开始试着动身,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孟予祯按住了。
“别动。”孟予祯说。
他原本就斜倚在林薇之身上,手微微一展就将她完全护在了身后,正对着野狼。
林薇之觉得手上一空,握着的箭矢已被孟予祯夺走。
他将箭折断一截,握在手上,盯着野狼,撑着地支起身子。
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喉中发出些低嚎,显然也知道,这个半蹲在地上的男人打算发起攻击了。
就在这一瞬间,狼与人同时跃起。
孟予祯以全身的重量将野狼压在地上,左臂却被那狼含住,咬得血肉模糊。
他不等狼再有机会撕咬自己的手臂,右手箭矢疾如闪电般地刺进野狼的眼,趁它痛苦嚎叫之时,将左臂扯出来,抵在它的下颚,右臂拔出箭矢,用力插进它的喉管。
野狼的挣扎渐渐减弱直至彻底消失。
孟予祯喘息着,手下一松,侧倒在地上,与已经归西的野狼并躺在血地里。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这时林薇之才灵魂归壳,扑倒在孟予祯的身侧。
“别哭也别喊,我没事。”孟予祯不等她开口主动说道。
“谁要哭要喊了。”林薇之看他一身血渍,浑身发烫,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但到底还是顺着他,将他扶起,几乎不敢看他左臂的伤,只柔声说,“殿下,我们得离开这里,你的伤拖不得。算我求您了,殿下。”
孟予祯沉默着看着那只野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开始踉跄着出了洞,却在孟予祯的坚持下并不往行宫的方向走,而是绕着山体往山后走。
夜幕降临,林薇之能够感觉道孟予祯的身体却来却沉,几乎全倚了自己身上。
她也有两天没有进食了,此时又饿又累,全凭着一根弦撑着没有倒下。
在黑夜里,人的感官变得迟钝,时间被拉长,林薇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星点火光。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然后将孟予祯搂得更紧了些,努力加快脚步往前走:“殿下,你再坚持一下。”
没有人回答她。
前面不远处确实有一户人家,林薇之走近后扣响了房门。
屋内传来些声音,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汉出现在门后。
林薇之刚想开口说话,却眼前一黑,和孟予祯一起,重重倒了下去。
等再醒过来是,已又是天明,林薇之睁开眼,翻身坐起,看到孟予祯好好地躺在自己身边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还在沉沉睡着,一身伤口已被包扎过,脸色虽依旧苍白,但呼吸还算平顺。
“姑娘你醒了。”门外传来一妇人的声音,走进了看到林薇之一脸促狭紧张,便笑道:“姑娘莫怕,我姓张,你岁数同我娃娃差不多,叫我声婶子也不吃亏。”
“张婶。”林薇之嗫嚅道。
“欸,”张婶朴实地笑了笑,“你们昨天浑身是血地倒在外面,可我男人吓坏了。这位郎君可伤得太重了,瞧着还被狼咬过,那狼的牙齿可毒了,不敢耽搁的。还好我男人懂些草药,给包了包。他现在出去打猎了。你们好好住下,等伤养好了再说。”
“是,谢谢张婶。”
这位善良的乡间村妇,还给端来了一碗面条和一大碗水。
林薇之眼睛冒着光,先捧着水,用手沾了,轻轻将孟予祯的嘴唇润湿,又将他的嘴掰开一点,仍以指尖为引,耐心地一滴滴送进去一些,然后才自已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而又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面吃了个精光。
“饿坏了吧?”张婶慈爱地看着林薇之。
林薇之此时也不讲究了,用袖口擦了擦嘴,看着干干净净的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事,我家光景还不错,儿子在城里做工,男人又有一把子打猎的功夫,家里粮食还是有富余的。”张婶看她脸很快就红了起来,便宽慰了几句,又道,“你再歇息一下,我去炖只野鸡,一会儿这位郎君醒来,怕也是饿坏了的。”
这间小土屋四周都是黄墙,一张简陋的木桌上放着一小截蜡烛,还算宽敞整洁的炕上铺着的也是十分硬挺的粗布,所谓“光景不错”大概也只是勉强温饱而已。
林薇之看着这位慷慨善良的妇人,感激地点了点头。
她并未受伤,歇息了一夜后又用了吃食,气力已经恢复了不少,见张婶忙碌,便主动提出帮着她摘菜。
张婶也不客气,只体贴地将一大堆菜叶搬道房里来,又给她拿了个盆子放在屋内的木桌上,让她可以一边摘菜,一边看着孟予祯。
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孟予祯才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疼,左臂更是火烧火辣,没有一处安生的,嗓子里也似要冒烟。
入目是纸糊的窗子透出的阳光,掌下是有些粗糙却带着暖意的褥子,他微微一动,就有人坐到了身边,刻意压得又柔又轻的声音像一阵风拂进了耳里:“殿下,恭喜您,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