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脾气
九月十七这日是礼部定好的纳征日。
这些日子礼部筹备孟予祯与林薇之的婚事,大小官员通宵达旦地翻阅典籍,制定章程,愁得人头发直掉,个个都眼圈青黑。
这差事实在难办。两边都是极其尊贵的人,自然一切都要往规制高的方向议。且不说还有安义侯的面子在里面,就是太后那边也断不容他们马虎。孙女史一日三次地来瞧着呢。
可太逾制了也不行,眼瞧着太子那边婚期也定下了,就挨在两月之后,若此时不留下余地,届时两场婚事仪制相近,那君臣的分际又跟哪儿体现呢?
好不容易将诸事都理顺、定好,礼部的官员们却仍丝毫不敢懈怠。
他们都是做事的老人了,心中十分清楚这位秦王爷最是不守礼制,累得他们砸了好多差事,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在自己的婚事上兴些风浪。
前头的准备事宜都用不着劳这位的大驾,可唯独纳征一事,必定是要他亲自出面的。
礼部尚书□□一大早就领着宫里的差使守在侯府外面,紧张得在这深秋天儿里出了一身的汗。
辰时,天地已经透亮,街道远处传来哄吵之声,紧接着就看见孟予祯骑着高头大马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长袍,唯有袖口用银线纹了几丛长竹,极其雅致。一贯高束的头发今日披散了一半下了,隐掉了平日的风流气,更添了几分文人的温润。
□□心中一喜,暗道外头传言果然是真,哪怕是秦王这样的纨绔浪子遇见喜欢的女子也变得收敛起来。瞧瞧这一身打扮,多么得体。
听着信儿的林轩与林夫人也忙到府外来迎,正欲行拜见亲王的礼,却被孟予祯拦了下来。
“侯爷快起。我与薇之成亲之后,您便是我的泰山岳丈,哪能再同我行礼呢。”
“公对公,私对私。虽有王爷体恤,但礼不可废。”林轩挡开他相扶的手,仍坚持见了礼。
见拗不过他,孟予祯也不再多说,只在扶起林轩之后又拱手一躬,算作拜见长辈。
瞧瞧这一套礼数,多么周全。□□几乎要老泪纵横,定睛一瞧,心却又凉了半截。
恐因今日是正式场合,孟予祯难得地摆了整套的亲王仪仗,杏黄色的旌旗在空中翻飞着,清道的、扶伞的、持枪的……五十余人森然而列,长长一溜排了好远。可再往后瞧,却尽是看热闹的百姓,不见一个担着东西的人。
□□上前一步,小声问:“殿下,您的聘礼呢?”
孟予祯先是一怔,继而笑道:“聘礼数众,脚夫走得慢。我怕耽误了好时辰,就先行一步。侯爷莫要怪罪。”
“自然不会。”林轩看着孟予祯的眼睛,也回以一笑。
还好还好,□□悄悄地将额角的汗水擦干,又堆起喜庆的神情,同林轩一起将孟予祯迎进了府。
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宫里就又派了人来,领头的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和太后身边的孙女史。
两人一个领的圣旨,一个领的懿旨,皆是捧了长长的礼单来替孟予祯添聘礼的。
红绸捆好的箱子、盒子被一担一担地送进来,很快堆满了整个院子,引得门口的百姓频频惊叹,让里里外外的仆从们脸上都带上了笑。
一阵忙碌之后,孙女史走近孟予祯道:“太后命臣向殿下道喜呢,另外还有一道口谕要殿下接着——你是个怎样好生事的性子哀家都知道,可这大好的日子不许犯浑,必得老老实实的。”
“皇祖母成日冤枉我,孙姑姑可得为我说些公道话。我今日早早地就来了,一应礼数也皆是尽了的,不信您问礼大人。”孟予祯说着指了指一旁的□□。
“下官□□,”□□忙殷勤上来,先纠正了一下称呼,又紧跟着附和说,“殿下的确是样样都做得极好的。”
孙女史听了,这才满意,同宫里的人回去了。
众人一起将他们送出府去,然后折回来,仍照原样坐着,等着正主的礼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这次坐下后孟予祯的神情冷了几分,态度也不似刚才热切,大多时候只是随意把玩着一旁小几上的摆件。
眼瞧着就要近午时了,这脚夫哪怕是绕着城外走一圈也该到了,□□正想硬着头皮再问问,就看见王靖从府外大步进来。
他是孟予祯身边最得信赖的属下,王府大小事务都可过问,京城的官场里没有不认识他的。
□□一喜,心道必是聘礼到了,却见王靖径直走到孟予祯身边,身后却无一人跟着。
“王大人,可是聘礼到了?”□□不死心,仍几步小跑上去问道。
“殿下,”王靖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望着孟予祯说:“孙大人已经入了宫城了。”
“嗯。”孟予祯应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既如此,我就先回了,聘礼随后奉上。”
“殿下!这恐怕……”□□惊恐地向前去,想拦却又不敢上手。
“啊……礼大人,”王靖扭头对□□说。
“刘!下官□□!”
“刘大人,”王靖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觉得这儿也差不多了,您早些回去交差吧。”
什么就差不多了,秦王聘礼上的灰都没看见一粒。□□急得不停跺脚,倒是林轩异常淡定,起身一躬道:“既然王爷也乏了,那下官就不留您了。”
像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孟予祯顿欲走的脚步,默然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这,侯爷……”□□急道。
“王爷一片孝心,礼大……哦不,刘大人回宫后应该知道如何向圣上与太后禀报。”林轩说完便吩咐府上的人送客。
那晚戌时已过,两个穿着红衣的人担着一个红色的大箱子,叩响了安义侯府的门,说是替秦王来送聘礼的。
早已睡下的林轩夫妇披着单衣从寝房出来,打开箱子一瞧,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玉佩,俱非凡品。
林夫人不免一噎。
这聘礼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若说它丰厚,却又就这样一个独箱子,上不得牌面;可若说它单薄,这箱中之玉哪个都价值千金,实在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手笔。
“给两位赏钱,送出府去吧。”林轩摆摆手。
“你说秦王是什么意思?”林夫人担忧地问。
“什么意思?”林轩轻哼一声,“那丫头用一块玉就忽悠着太后赐了婚,秦王这是骂人呢。”
“那您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林夫人嗔怪地横了丈夫一眼,“只怕小薇嫁过去要受气呢。”
“不至于,”见夫人生气,林轩讨好地笑了笑,“咱家姑娘玩儿似的就给人下了个套,我又参与其中,迫得他去边境转了一圈。秦王即便是先前不知,这时还能反应不过来吗?像这样落咱们些脸面,不过是小打小闹,瞧着不像是往心里去了。我若是真与他顶上,那反倒不好。”
林夫人犹豫着没有说话,显然并没有放心。
“再不济,里头也还有太后的面子在呢,秦王省得轻重的。退一万步说,若小薇日后真受了他的欺负,我还没死呢,还不能替咱女儿撑腰吗?”林轩柔声安慰着,顿了顿,又冲身边的小厮挥了挥手,“将这箱子给那丫头抬过去。她自找的麻烦,可不能就我俩在这受气。”
这沉甸甸的一箱子就这样被抬到了林薇之的房里。
睡得正沉的林薇之胡乱应了一声,再没其他反应,等到第二天醒了,才咂摸出些尴尬的味道,守着一箱子的玉佩不知如何是好。
她终归还是心虚,骂孟予祯小肚鸡肠都骂得没什么底气,可转念一想,他上一世也不过就娶了个世家之女,也从没听过秦王夫妻伉俪情深的话,可见也不过是强凑对儿罢了,如今娶了自己,才貌家世皆不逊人,又亏到哪里去了?
想通了这一层,林薇之便安心起来,吩咐盈儿将这些玉佩妥善地入库收好。
既然阿爹阿娘送到自己这儿了,那出嫁之后便在自己的私库里了,管他什么意思,反正都是值钱的好玩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出嫁前夕,林夫人领着婆子一遍又一遍地给林薇之讲着明日成亲的规矩,见她已听得昏昏欲睡,这才无奈地让婆子退下。
“都记好了吗?”林夫人问。
“记好了。”林薇之乖巧地点头,
母女两人促膝而坐,在这一刻却莫名地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林薇之主动牵了母亲的手:“阿娘,女儿走后,你和父亲可一定要好好的。”
“那是自然,”林夫人点点头,下意识地将女儿的手攥紧,“倒是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既然已经出嫁为一家主母,便不可再任性妄为。你自小被我们娇养惯了,什么事都太由着自己的性子。要知道女子以柔为德,万不可与夫君相争。尤其是你夫君还是那样的身份。”
林薇之点点头,安静地等着林夫人的下文。
果然,林夫人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地补充:“都说出嫁从夫,理虽是这样的理,但你永远都是爹娘的女儿。嫁过去之后,不必太屈着自己,凡事只求无愧于心便好,别的也毋须多忍让。记得,一切总还有你父亲和我在呢,只要我们一日未死,你便一日有所仪仗。”
一字一句皆与前世相同。林薇之以前只觉得絮叨,可如今听了却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自小时起,她就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以至于前世被关到冷宫还想着父亲会来搭救。重生后,她常常想父亲自尽是会在想些什么,是不是直到那时还在担心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是不是直到鲜血流尽的时候,还在期冀自己的离世会打消皇帝对外戚专权的顾虑,自此善待幼女。
“傻姑娘,哭什么。”林夫人将女儿脸上的眼泪擦干,“这婚事既是你自己求来的,福祸也端看你自己了。”
“阿娘……”林薇之心中一惊,很快又释怀,自己那些小伎俩,真能瞒过双亲,那才叫奇怪呢。
“好了,时候不早了,明日是大喜之日,快早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