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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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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野一开始是很讨厌季言礼的,甚至比对普通佣人更讨厌。

    其他人拿钱办事,拿一小时钱干一小时事,奚野说别来烦我他们就乖乖绕着走。

    季言礼不是,季言礼非要把他成绩搞上去,为了那不知道多么脆弱的良心和不知道多么泛滥的爱心,甚至不惜无偿加班追着他遛狗跟他背课文来变着法子烦他。

    季言礼脸上永远挂着那种像春风一样温暖的笑容,温润如玉,坦荡清朗,开着不咸不淡也不好笑的玩笑,用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脾气听他骂骂咧咧,然后继续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背课文,对他所有做的小事大惊小怪,抓住每一个机会天花乱坠地夸他。

    那种讨好的意味太浓了,浓得让奚野反感。

    他最开始以为那是一个穷人对雇主的谄媚,并且试图用给他加钱但是许诺他不干事来赶人滚蛋。

    但季言礼做什么说什么,皆是发自真心,半点折都不打。

    他打心底觉得奚野是个好小孩,虽然鬼知道季言礼是用怎样的标准来衡量的,但他就是有本事把一腔真心捧出来,打碎他拼起来,再打碎他再拼,而且笑颜不改,直到奚野觉得累了,算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抓着那份感情,不想让他走。

    因为那是奚野身边,唯一的真心了。

    那天在摩天轮上,四周像是泼墨一般的黑,猛烈的飓风从天际席卷而来,车厢吱吱呀呀剧烈晃动。

    奚野的内心丝毫没有恐惧和慌乱,他只是淡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觉得这不失为一种盛大的死法。

    他又回头,看到季言礼瘦削的身体死死把妹妹护在怀里,紧张地浑身绷紧。

    他又觉得嫉妒,嫉妒得发疯,死到临头还会有人用生命保护她,那他呢?虽然他马上就要死了,而且他本来也想死,可他不想孤孤零零的死,不想死了也无人记挂。

    他才十三岁。

    其实……他很怕死的啊。

    在奚野放大的瞳孔中,季言礼突然向他伸出手,在最后一刻最大的剧烈摇摆中,猛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奚野的头撞在了他的胸口上,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和急促的心跳,他听到外面狂风大作乒乓巨响和季以禾歇斯底里地尖叫,周围的一切天翻地覆,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听见季言礼骨头折断的声音,清脆刺耳像一根针扎进他的心脏。

    他抓着季言礼的衣服,突然就哭了,哭声压抑在嗓子里,他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要被他保护,也不明白凭什么在他心里自己就和妹妹一样重要。

    奚野只是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季言礼的胸口,向那并不存在的神明拼命祈愿。

    他想,虽然我该死,虽然我想死,但求求你不要是现在,不要在这里。

    不要是学长在的时候。

    不要让他和我一起死。

    ……

    当年期末之前,季言礼说要一起定一个目标,奚野叼着棒棒糖,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他翘着双腿,懒洋洋抬眼看他,像是挑衅似的含糊道:“如果我是想死呢?”

    神使鬼差的,他头一次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虽然用了各种方法来掩饰。

    奚野以为他会批评自己“不要这么想”,或者安慰他“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再或者开他那些老掉牙的玩笑,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但季言礼只是蹲下来看着他,轻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奚野几乎要笑出来了,他想关你屁事呢,你就是个家教而已,我想死想活都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不给你钱,你难道不会立刻抛下我走了么?我们两之间的关系,不就是那一点儿可怜兮兮的家教费么?

    可他看着季言礼认真的眼神,那双漂亮的、眼尾下垂的、清澈得像琥珀一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棒棒糖堵在他的嘴里,逐渐变得苦涩难咽。

    也就是那一刻,奚野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死了,有一个人会为他伤心,而且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逻辑,把他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

    翰林高三楼天台上,夕阳渐沉,缓缓落入远处的地平线。欢笑打闹的声音从天井里遥遥传来,稀薄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冰冷的风打着转儿从几人中间吹过,金属拉链头不规则地叮当作响。

    纪语灵站在平台边缘,看着他问,奚野,你为什么没有跳下去。

    为什么呢?

    无数往事像是风里消散的云烟一样从他眼前流过,纪语灵的脸逐渐在暗沉的天幕下变得模糊,模糊成他自己的脸。

    他站在繁华璀璨的天台顶,看着分化后的十三岁的自己,在第一次易感期后,一步步走向他为自己安排好的死地。

    脚的边缘是上百米的高空,低头俯瞰时,瑰丽的灯火照亮了他的眼睛。

    “因为你和曾经的我一样,愚蠢地以为人是为自己而活的。”奚野终于开口道,“你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没有人爱你,觉得未来是一片黑暗,但如果你愿意睁眼看看,就会发现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在这里跳下去,季以禾会自责一辈子,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对她。”

    纪语灵嘴唇微微颤了颤,她的目光移向季以禾,突然身子一震。

    她看见季以禾满脸都是泪水。

    奚野说:“你太想被爱了,但是偶尔你也可以去试着爱别人,当你爱一个人,你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你觉得自己很糟糕,觉得活着没意思,觉得世界不公平,但是那有什么所谓呢?”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

    “从此以后,你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奚野对她伸出手:“在那以前,我建议你还是活着,因为你还不知道,你遇见的那个人会多么棒,棒到你会感谢今天没有跳下去的自己。”

    纪语灵动摇了,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下去,站了太久以至于冻僵的身体颤了颤,她迟缓地转身,颤抖地向奚野伸出手。

    就在那时,她的脚在结冰的天台边缘猛地打滑!

    纪语灵的眼睛猛地瞪大,她急促地尖叫了一声,伴随着季以禾尖锐地喊:“语灵!!”

    奚野迅猛至极地扑上去,他一跳就是三米远,长臂一捞,抓住了她的手,但纪语灵下坠的重力猛地带着他不受控地在光滑的天台边缘滑动,季以禾和任景秋双双扑上来抓他,但扑了个空。

    只是一瞬间,两个人的身影瞬间落下天台。

    “奚野!”季言礼喘着气的声音骤然亮起,甚至破了音。

    他急匆匆从天台楼梯口冲出,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奚野滑了下去。

    好像连带着他的心脏也一起跳了下去。

    “不!”季言礼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晴天霹雳。

    他大步地冲上前,跌跌撞撞地在积雪里奔跑,却连站都站不稳就跪倒在地。

    “砰”的一声,一个穿着白袄子的女生被荡起来摔在天台上。

    季言礼:“……”

    纪语灵头朝下被砸在雪里,季以禾焦急地把她翻过来:“你怎么样?没事么?”

    “奚爷!!!”任景秋趴在天台边缘喊得撕心裂肺。

    奚野的身影轻得像一头黑色的狼,轻盈地跃起,跳上了天台,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干什么干什么,喊得那么大声,差点吓得我手滑。”

    他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五楼短而凸起的窗棱,因为纪语灵再瘦也是个八十多斤的大活人,他只有一只手的四根手指受力,差点被两个人的体重拖下去,迫不得已他直接把纪语灵跟包袱一样丢了上来,然后自己才不慌不忙地跳上来。

    “扔得有点粗暴。”奚野瞥了一眼纪语灵,见她头朝下呛了一口雪,正在剧烈咳嗽,又吊儿郎当道,“不用谢。”

    季言礼像一团风一样冲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服,手抖得像筛子一样:“你怎么回事!你你你,你快要吓死我了,我眼看着你跳下去了!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我以为你会夸我!这他妈不给我发个证书说得过去么学长?!”奚野不爽地皱眉,“当然是救她啊!否则呢?我跳着玩儿啊?”

    “我以为你要为了救她去死……”

    季言礼声音变小了,怯懦的尾音被风吹走,他狠狠打了个寒战,闭嘴不说了。

    奚野好笑地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有力的心跳抵在季言礼冰冷的掌心里:“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为了救人去死?”

    “但是……”季言礼惊魂未定,总算是缓过来了,“好吧……”

    奚野笑笑:“况且她又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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