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周一两节课后家长会,季言礼一贯是帮季以禾开的,他自己就只能大课间去老费办公室解释。
“啊小季,你来了,快坐。”老费同志很热心,还给他拿纸杯倒了水。
每年家长会他都穿着不怎么合身的深色正装,这次甚至打着领结,可惜又是个唠叨操心命,穿着正装唠唠叨叨没个正型,看起来尴尬且别扭。
“今年你妈妈又来不了吧?身体怎么样?还行?那就好……你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今年还是努力帮你搞到国家助学金,奖学金你肯定是稳拿的。”
老费手指撑着太阳穴:“我想想看啊,家长会,有什么事我就跟你本人说?”
“好,”季言礼坐得很端正,“费老师,你说,我听着。”
老费咳嗽了一声,很郑重的模样:“季言礼家长,是这样的,季言礼同学上学年又考了年级第一,蝉联了两年了,哎,怎么办呢,我看到其他班主任都不好意思了,搞得跟我们欺负人似的,你知道吧?”
季言礼忍俊不禁:“知道,知道。”
“这成绩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对吧?”老费摊开手,“每门功课都很优秀,学生工作做得也好,和同学相处也好,人长得还很帅!无可指摘,无可挑剔。如果非要我挑什么毛病的话,就是有点太完美了。”
季言礼脸都红了,老费每年都要单独夸他这么一遭,美名其曰是“小灶”家长会,其实他知道,老费还会在家长会之后给谢安之打电话,把相同的话再夸一遍,每次谢安之都很高兴。
老费一拍手掌:“好!我说完了,季言礼家长,你有什么想法?”
季言礼点头:“谢谢费老师夸奖。”
“那走吧,就这样,”老费把书合上,摆摆手,“去开你妹妹的家长会吧,我打赌你妹妹也很优秀,跟你一样。”
翰林教学楼的分布呈“匚”字型,南北是高三部和高一部,隔着天井遥遥相望,西楼是高二,高二和高一是通过走廊互连的,高二和高三中间每层用铁丝网隔开,防止高二嬉笑打闹影响高三学习。
所以季言礼去高一部,不得不先下五楼,再爬五楼。
他拎着包气喘吁吁地走到高一三班,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半家长,剩下一半同学没来得及离开。
季以禾抱着书包坐在位置上等他,看到他来了,眼睛一亮:“哥哥。”
陶莓的妈妈闻声抬头,她是个矮小伛偻的女人,身上穿得暗红暗绿交杂的花衣裳,面色暗黄,头发干枯,身上散发着一股咸臭的鱼腥气。
季言礼隐约记得初中的陶莓身上也带着这股味道,隔很远也能闻到,季以禾浑不在意,后来陶莓不知用什么办法除掉了。
任景秋超级大声,喊得全班都转头看他:“学长!!!哥,你记不记得?!家教我的那个!”
她后面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年轻英俊,约莫二十岁的模样,是任景秋的哥哥任星楚。
“季家教。”任星楚微笑着对他点头,很稳重的模样,和他弟一头狂草金发形成鲜明对比,任景秋正像只赖皮猴一样趴在他哥身上,疯狂摇晃他哥的脖子:“哥你赶紧把学长请过来给我家教,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是大好人!”
任星楚拍拍他的手背:“多大人了,不要嚷嚷。”
“奚叔叔。”季言礼把书包放下来,对奚辰微笑道。
奚辰更加憔悴了,在他身上的时间流速仿佛跟别人不一样似的,当年四十岁的奚辰看起来像是五十岁,三年过去他仿佛又老了十岁,满脸都是沧桑的皱纹,白色的碎发遮也遮不住,只有黑色的眼睛还仿佛老态的雄狮,不怒自威,又带着岁月沉淀出的慈祥。
“好久不见,季家教。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奚辰站起身,看了眼腕表,“或许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季言礼四处打量了一下,家长尚未到齐,舒敏应该还在办公室,便拍了拍季以禾的肩膀:“你可以先写作业,然后和小任去迎新晚会玩儿,在大礼堂。”然后跟着奚辰走上走廊。
“奚叔叔,你要说什么事?”
“扳指找到了。”奚辰低声说,“就在上个月。”
季言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后院里有个给宝贝玩儿的旧沙发,前阵子下暴雨,沙发彻底烂了,发了霉,怕对宝贝健康不好,想找人拖走,拖走以后发现底下有个扳指……是宝贝叼走了。”
“失而复得是好事情。”
“是当年我们冤枉你,”奚辰很愧疚地看着他,声音微哑,“季家教,事情最后闹成那样,我真的很抱歉……”
“诶,您说什么呢,”季言礼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您从来没有说是我拿走的,是不是?我没有被冤枉,倒是奚野被您冤枉了。”
奚辰长叹一声:“我是该跟他道歉,不过他也不跟我说话了,我现在家门都进不去,他已经一个人住了。”
季言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两年过去,奚野和他爸竟然闹翻成这样,到了分居的地步,难怪家里黑洞洞的,看着一点人气都没有。
“我一直想了解他的情况,但你知道,奚野一直很不听话,”奚辰默了一会,“他后来再也不愿请家教,甚至也不让我去他的家长会,这次还是周五突然打电话,让我来家长会,我……挺意外,但看到你在这里,我又不那么意外了。”
“为什么这么说?”季言礼奇怪道。
“他妈死后,奚野就听过你一个人的话,他好像越来越开朗了。当时我一度觉得还有转机,或许你中考结束还能请你回来,可惜邱斌下药赶上奚野易感期……真是世事难料。”
“邱斌下药?奚野易感期?”季言礼越听越一头雾水,“这都是什么事?”
奚辰惊讶道:“你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吗?”
奚辰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讲了一遍,邱斌违法的催情剂、奚野帮他报仇、催情剂打碎引起的易感期、还有当时扳指丢失时,奚野正经历的第一次分化。
看着季言礼越来越沉默,奚辰忍不住问:“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那这两年,你是怎么想的?”
信息来得太迟又太突然,季言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没有太想这些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奚辰还是难以置信的模样:“那,我听任家幺儿说你带他们班军训?你……从来没有和他说话?”
“事实上,说了很多,”季言礼说,“上周五,他易感期请了五天的假,我以为他是想逃课,想去他家看看情况。”
“万万不可!”奚辰大惊失色,“你进门了?额,我是说,你见到奚野的面了?你受伤了没有?”
季言礼摸了摸后脑,看到奚辰吓得不轻,仿佛易感期的奚野是个核弹,含糊道:“没怎么……”
奚辰焦虑地转着手上的鸽子血扳指,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没有逃课,他易感期就是那么久……算上周末得有七天吧。”
“为什么会这样?”季言礼问。
“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给你发一份他的体检报告,”奚辰掏出手机,“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关心一下这孩子,你说话对他是管用的……可能也只有你……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他。”
“奚叔叔,你不要这么说。”季言礼皱眉道,“我觉得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会和他好好谈谈,您再怎么说也是他的父亲……”
“不不不,”奚辰按住他的手,“不要谈我的事。”
“但是……”
“没有但是,季家教,是我欠他的。”奚辰神色痛苦至极,“他妈妈不是死于意外……是被我杀的。”
季言礼浑身打了个冷战!
光天化日,周围走廊上的家长互相寒暄,提前下课的高一学生人声鼎沸,追逐着跑来跑去,季言礼却觉得瞬间掉进了冰窟窿,一切喧闹都远去了。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您这是……什么意思?”
奚辰的神情很复杂,像是懊悔刚刚脱口而出,又像是长长吐了一口气,浑身都放松了,声音也温和下来:“他妈死的时候,他在现场……前几年一直患上严重的ptsd——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每天晚上做梦都会尖叫,白天拒绝和别人交流……”
“我和你说过,他在看心理医生,但是没什么用。”
“从你家教他以后,他就不会惊醒了……我晚上会去偷偷看他,他睡前还要抓着一张和你在游乐园的合影。”
舒敏被一群家长簇拥着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走进教室,脸冷冰冰的,高跟鞋笃笃作响。
任景秋吱哇乱叫着被他哥赶了出来,狂奔着去追前面的季以禾。
奚辰恳求道:“你看了奚野的体检报告,就都懂了。心理医生说他需要有一个信任的人、稳定的关系、和他觉得安全的场所,我一样都没办法提供给他,而且他也不愿意搬出那个家……实际上待在那里只会强化他痛苦的回忆……”
“你是他那个信任的人。”不得不走进教室前,奚辰在他身后低声说,“季家教,算我求你了,你可不可以多和我儿子,说说话……”
季言礼一直到坐回座位上都在信息轰炸的嗡嗡声中,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好像含糊答应了几句。
手机里是奚辰发来的一个简短的报告。
正常来说,等级越高的a易感期越敏感,等级越低越类似普通人,例如麒麟双胞胎,易感期甚至不需要请假。
omega也是同理,等级越高,发情期越严重,信息素也越浓郁,等级越低越近似beta。
贴吧里的都市传说也未必完全不可信,所谓alpha中的alpha,学术上叫“易感期过激症”,又叫“超感症”,家族遗传,会让alpha的易感期达到普通a的十倍至五十倍,属于腺体失调和精神疾病中的分支,最严重的会在漫长的易感期中丧失理智,变成一头发狂的野兽,无差别攻击身边的人,且天生具有超强的五感和体能,对镇定剂也有极强的抵抗性。
在技术还没发达的年代,很多超感症患者都被误诊为精神病,或者变态杀人狂,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臭名昭著的“开膛手杰克”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接连杀害至少五名妓|女,当时站街妓|女散发的信息素无疑是最致命的催情剂。
舒敏在讲台上说话,并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全班摸底考的成绩,班上响起一阵刷啦啦传递纸张的声音。
季言礼麻木地抬起头,脑海中无数记忆碎片纷纷涌来。
是奚野第一次分化后不受控制地把奚辰按倒在屏风上,撕碎的纸漫天飞舞;是奚野疯了似的揍邱斌,抬起的脸上溅着猩红的血;是他一个人在易感期歇斯底里发狂,被扯碎的沙发和掀翻的茶几构成一地狼藉;是他看到门缝的光,像野兽一样扑上来,将他按在冰冷的地板上。
就像恐怖片里固有的桥段,最好的朋友撕下面具变成厉鬼,温柔的同伴突然露出阴森的笑容,奚辰可以在一个易感期失手杀掉杜槿,奚野同样可以在某个失控的易感期杀掉任何人。
超感期不是什么令人艳羡的超能力,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是写在基因里的杀人犯,是月圆之夜的狼人。
奚辰本不应该告诉任何人,因为一旦暴露就可能把奚野送进监视严密的疗养院。
可季言礼飞速地划着屏幕,周围的声音变得浑浊,他盯着一行行的刺目的黑字,像是要刻在视网膜上,成绩单发到他桌上依然浑然不觉。
奚辰:【我知道当年的事情给你造成了很大伤害,你有权知道真相,但请求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奚辰:【除了易感期以外,他都是很安全的。】
奚辰:【奚野和他妈妈一样善良……你不要怕他。】
季言礼想,整整一周,奚野在黑暗中将自己反锁在房子里,那个时候,他该多孤独啊,所以看到门缝的光才扑了上来,如同飞蛾扑火。
他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打了一针镇定剂,只想让季言礼不用走,可他看到季言礼的伤口,又毫不留情地让他离开,还说不要再来。
为什么要害怕呢,季言礼看着屏幕想,指尖一直在颤抖。
他只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