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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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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时,阿婆正在收拾行李。

    手拎袋被随手放到玄关的柜子上,她换了鞋进去,“这是做什么?”

    “今朝去医院复查,结果出来好得很呐。等你周一去学校了,我也就回老宅去辽。”阿婆在客厅与卧房之间来来回回,步履不停。

    “住在这里不好吗?”宣佳楹走过去要拿她手里的东西,老太太没给,嗔了她眼说:“我住不惯,这房子是你爸妈的,我迟早要回我的老宅去。”

    她这是在赌气。儿子儿媳每年不着家,一年到头电话都打不通几个,这套房是她老伴还在世时给他俩买的婚房,老伴走后,这个家就不像个家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宣佳楹作势把她的行李箱盖上,“这房子有您一半的积蓄,它也是您的。若他们回来了不让您住,我就把他们给您轰出去。”

    姑娘耿直的宣言听得阿婆直笑。

    宣佳楹的父母常年在外,她从小就跟着阿婆生活,对她的感情自然比对父母深。阿公走的那天,她的父母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们来参加葬礼,正值十六岁的宣佳楹横眉冷对,不知从哪顺来的长扫帚,像是扫垃圾一般把自己的父母扫了出门。

    阿婆至今都还记得那日的场面,瘦小的佳楹红着眼,鼻音浓重,颤抖着声质问他们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现在人没了,知道要回来尽孝了。

    两个加起来年过半百的大人,头一次被个小孩骂的满脸通红。那之后有段时间他们没再外出过,遵循了老太太的意思在家陪伴他们,尽父母与儿女的义务。那段日子也是佳楹难得算得上开心的时光。

    但好景不长,狗怎么可能改得了吃屎。

    宣佳楹说出这个比喻的时候,脑袋上被阿婆重重下了记毛栗子。哪有把父母比作成狗的,那她宣佳楹,还有她这老太婆成什么了?她拉着佳楹的手去摸木头,赶紧呸呸呸几声。

    “阿婆,好亲婆,你就在这住下罢。”从小到大她总是“阿婆,阿婆”的唤她,只有在撒娇的时候才会用上“好亲婆”这样的字眼。这三个字也许对别人来说能轻易脱口而出,但对她而言是有点肉麻的。就好比对最亲的人说“我爱你”,也有一点羞涩的让人难以启齿。

    阿婆这一生育有两个儿子,小的就是宣佳楹的父亲,不成气候。大的如今步步高升,膝下一儿一女,宣佳楹叫他们哥哥姐姐。哥哥姐姐每回来家里都唤老太太为好亲婆,以至于让宣佳楹的那一声就变得弥足珍贵了。

    阿婆不忍看她希望落空,答应了下来。

    宣佳楹“耶”了一声,开心抱住她,“好亲婆最好了。”

    “你都叫我‘好亲婆’了,我还能不答应你?”阿婆拍了下她的胳膊,“小滑头。”

    周末两天宣佳楹哪也没去,在家里陪老人。昨晚哄完人,阿婆拉着她在镜子前比了比身高,佳楹已经比她高出一个额头了。

    她问她现在多高了。

    佳楹回一米六八。

    老太太哎呀一声说:我年轻时也一六八呀。

    再瞧瞧镜子里的模样,哪还有年轻时的风采,她唉声感叹:老咯,真的老咯。

    宣佳楹扶着她的的肩膀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喉头涌上几分酸涩。离近了些,阿婆那一头的黑发也不知在何时染白,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上中学有回感恩节老师留作业,要写一篇关于爸爸妈妈的作文。而宣佳楹却写了她的阿婆——变白的发丝是白炽灯下为我缝衣的白线头,充满褶皱的皮肤是起早贪黑来来回回揉搓的面筋。她把她的全部奉献给了这个家,我会永远爱她,连带爸爸妈妈的那份一起。

    这篇作文原应该只有佳楹自己和老师知道,后来老师破天荒给了个高分,在家长会上朗读了她的文章。宣佳楹站在窗外,看见阿婆坐在她的位置偷偷抹泪。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她哭。阿公走的时候,她都没见她哭过。

    也许她是有哭过的,只是没在她面前哭而已。作文的末尾她没有写到连带阿公的一起,因为阿公对她的爱无需她传达,阿婆也能感受到。宣佳楹曾有幸瞧见过一次,阿公给阿婆写了一大摞的信件。每月一封,封面均是“沈秋浓亲启”。沈秋浓,是阿婆的名字。

    有时候宣佳楹实在想不通,这样相濡以沫的两个人,怎么就生了她父亲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儿子。

    到如今,这问题依然是个无解之谜。

    宣佳楹和阿婆买完菜从小区隔壁的菜场出来,阿婆突然八卦问:“你现在和那男小孩谈得怎么样啦?”

    “什么怎么样呀,就那样吧。”她刚回完微信消息,对于阿婆这问题有点莫名。

    她最近看手机的次数增多,老人家自然而然就归根结底到了医院的男孩子身上,她挽着宣佳楹往前走,“那小孩阿婆看着不错,不花哨也没坏心眼,人还漂亮标致,你们要是谈恋爱,阿婆保准第一个同意。”

    “这都哪都跟哪。”她这思维跳跃的让宣佳楹有点跟不上,“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

    “主动!你得主动啊!现在这年代不兴矜持内套了,”阿婆误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跟她一样是喜欢那男孩的,只是不知如何增进感情。

    她恨铁不成钢说:“你主动了,故事不就来了吗?这八字还要什么撇呀,它直接自己就给你写好了。‘八’扩充一下是什么,那不就是‘恋爱’的‘恋’吗?”

    “……”宣佳楹的后脑滑下无数黑线,从没想到有一天阿婆会操心起她的感情状况来。

    老太太喋喋不休,说起这主动啊,她是最有发言权的了。她给她传授年轻时追阿公的那套法子,末了问她:“听懂了没有,你就跟着我的秘籍来,保准把那男小孩拿下。”

    “懂了懂了。”宣佳楹一边敷衍,一边在微信上给羌梨实时播报她家老太太的恋爱观有多么前卫。早知道这样,她高中早恋也不用瞒的这么辛苦了。这不白担心么。

    消息发出去两秒后,她接到了来自省外友人满屏的“哈哈哈哈”攻击,以及笑不活了。

    宣佳楹把手机揣进兜里,掂量了两下手上的袋子,拎的久了分量还挺沉。

    一路走来不少人与阿婆打招呼,她就跟领导人下乡视察似的一个个笑呵呵地摆手回了过去。这厅里厅气的小模样,不知看了多少国家新闻。

    两人提着菜散步到家楼下,绿化带两边各种了一排银杏树,大门口的树下围坐了圈老头老太打麻将。其中有个李阿姨瞧见她们,提高了音量跟宣佳楹道:“小细娘啊是谈男旁友啦,前天夜里我看到辆车特地送到了这楼下来。”

    李阿姨年轻时是村里合唱团的一员,此时掐着嗓音以为自己还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她刚才嚷的那一嗓子,恨不得全小区都听见宣佳楹晚上被一个男人送回家。

    “谈啥男旁友啦,这不好乱讲的哟,明明是网上约的滴滴呀。”阿婆坚定不移的向着自家孙女。这原先是宣佳楹为自己晚归,用来应对老太太随便胡扯的理由,没成想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

    晚上,宣佳楹躺在被窝与程景和诉说这事。

    那李阿姨总是不安好心,从她小学里被传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开始,再到说她是招蜂引蝶的花仙子,各类反面言论层出不穷。沈秋浓那里接到的好心人举报,比在学校教书时收到的小报告还要精彩纷呈。

    不知不觉间,宣佳楹发觉自己发了好多牢骚,一眼望去屏幕上的绿色框框占了大半。对面大概在忙,最新的消息还没有回复。

    她这时候倒觉得难为情了,上齿咬住下唇,指尖上下滑动自己的聊天框,这时候再要撤回已经来不及。胡乱滑了一通,不小心点到了程景和的头像——

    我拍了拍“程景和”。

    紧接着屏幕上就跳出了来自程景和的微信通话提示。

    “抱歉,刚才在开会。”他向她解释信息回复慢的原因。

    宣佳楹听见他那里人声嘈杂,分不清有多少人,他们各执一词,为了争辩一个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但这没有持续太久,电话那头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了男人轻微的呼吸。

    “那你现在……是开完会了吗?”宣佳楹不确定问道,听那边的情况好像不容乐观。

    “还没有,”程景和靠在安全通道的楼梯旁,仰头按了按自己的脖颈,“会中休息十分钟。”这场会开了一个半小时,问题不少,一时半会肯定开不完,他便叫了中场休息。

    宣佳楹轻轻“啊”了一声,那他之前的回复,岂不都是在开会进行时。

    程景和点到为止,并未多言语。

    他在给她打语音前,她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如果不是阿婆替我解围,恐怕我现在的名声可以称得上臭名远昭”。

    哪怕如今社会开放,也不乏还有思想观念陈旧的老一辈在场,名声对女孩子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她的那张脸。

    程景和表示理解,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话锋一转:“说起来这源头还是因为我送你回家,放在古代,我大概得八抬大轿迎你进门才能保住你的名声。”

    宣佳楹猝不及防被他的这个假设呛到,手机像烫手山芋般被扔到桌上,她猛地一阵咳嗽,耳朵和脖子红了一片。

    正当她寻思他这话里含有几分真情实感时,男人笑了。

    她就知道他是在哄她开心呢。

    她一扫傍晚时的阴霾,八抬大轿什么的,无论放在哪个年代的女孩子身上都是受用的,但她才不会如他的意。

    宣佳楹重新拾起手机,压了压上翘的嘴角,却没抑制住轻快上扬的语调:“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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