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狐狸
大概是人类的感情太过复杂，再高级的人工智能也无法理解，星星先生长久地沉默了。连楚夭寻用睡意浓重的柔软声音，要他给自己放一支钢琴曲，都没有了反应。
“连你也不理我了……”
少年有点受伤地咕哝，紧裹被子蜷缩起来，像一颗蔫头耷脑的小蘑菇。
“我怎么会不理你。”星星先生终于程序响应了。
楚夭寻蒙过被子不理它。他没有可撒娇的人，没有可发泄小小情绪的人，但星星先生是ai，所以……稍微任性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我刚才去找故事书了。”
楚夭寻探出一点脑袋，“找？”
“……搜索。”星星先生说，“我想给你念睡前故事。”
楚夭寻又把头探出来一点，尖尖的小下巴抵着被沿。
“什么故事呀？”
“《小王子》。”
楚夭寻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本书？”
“因为我是为你而诞生的，了解关于你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哦……”楚夭寻小脸儿往枕头里埋了埋。作为人工智能，星星先生的电子音好听得也太过分了点，把0和1组成的电子语言，诉说得像充满温度和感情的情诗。
“就念小王子遇见狐狸的那一段吧。”
“好。”
星星先生那边传来翻动纸页的窸窣声，明知是模拟出来的音效，楚夭寻也觉得像真有一个人在为他掀动书页，把绘本上瑰丽多彩的幻想，编织进他今晚的睡梦。
“小王子在路上散步，就在这当儿，跑来了一只狐狸。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建议道。”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说，我还没有被驯服呢。”
“啊，真对不起。小王子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什么叫‘驯服’？”
“这是已经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它千万只狐狸一样。”
“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的唯一。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的唯一。”
被窝里温暖的黑暗蔓延，星星先生沉沉响起的悦耳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宇宙，又近得像紧贴在心口。
楚夭寻香甜地睡了过去。他睡得很沉，很安稳，所以也就没听见星星先生最后的温柔低语。
“晚安，做个好梦，夭夭。”
周一早晨，葛天开车送楚夭寻去学校。这所学校和普通学校性质不同，是专为提升调香师的职业水平而成立的专业学校，很多有名的调香师都在里面进修过。
而且，它的入学门槛很高，能被接纳进去的学生基本都是青年才俊的调香师，不少人家里还有香料香精公司，或者经营着颇具规模的香水品牌。
若能有在这所学校的进修经历，并且通过终身考核拿到证书，既是将是职业生涯强有力的加分项。
葛天先去校长室，跟校长聊了聊他学生的基本情况，出来后看见楚夭寻端端正正地坐在外面，腿上放着小猫斜挎包，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循着方向转过小脸，乖乖地叫了声：“老师。”
老父亲送孩子上学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次我去国外寻找新品种的香料差不多需要半年时间，等我回来的时候，这里的课程应该也结束了。”葛天道，“到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拿到终审考核第一的成绩。”
楚夭寻愣住了，“第一……？”
“对你，这是最基本的要求。”葛天语气严肃，并不是刻意摆出严师架子，他是真的认为他的学生碾压那些庸才跟玩儿似的。
楚夭寻半低下头，两只小手用力抓着挎包带子。
虽然老师特意要求校长专门为他准备盲文教材，但他还是心内不安，他几乎没怎么正经上过学。
小时候，他倒是念过几年盲童学校，哥哥还会给他额外补习。哥哥很聪明，一旦决心做个好学生，没多久成绩就名列前茅，教他比老师还教得好。
可自从回到楚家，楚俊松把他的身份瞒得密不透风，连学也不给他上了。一开始还请过家庭教师，李清兰发了几次牢骚后，家庭教师也不来了，他只能摸着盲文教材自学，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现在，要他和一群精英一起学习，还要学得最好，他实在不认为自己能做得到。
“怎么了？”葛天看着他，“没有信心？”
楚夭寻小声答：“没有……”
葛天心软了，刚想宽慰几句，只见奶白乖巧的男孩攥紧挎包袋子，奋力仰起脑袋，“但我一定会努力的！绝对不会给您丢脸的！”
“好，有志气。”葛天薅了把他的头发，叮嘱道，“我已经关照过校长，有任何问题你直接找他就行，或者给我打电话。不过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深山老林，和外界联系挺难的，不一定能及时帮你。万一有事儿实在应付不过来，你记得还有百……”
楚夭寻一歪脑袋，“百？”
“百转千回，总有解决的办法。”葛天语气深沉，“这样的道理，我们还可以运用在生活中、学习中。”
楚夭寻用力点头，“老师，我记住了。”
老师真厉害，随口一说都是发人深省的真理，格局就是不一样！
葛天把他上学的事安排妥当之后，就赶去机场了。楚夭寻被校长领着带去了他的班级。还没进教室，楚夭寻就听见里面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而话题的中心就是自己。
毕竟自学校创立以来，没有经过入学考试还是由校长亲自护送的插班生，他是唯一一个。
“艾老师，这是新入学的学生楚夭寻，我就把他安排到您班上了，麻烦您多多费心。”校长客气道。
可艾一荣却并不买校长的账。他是学校特聘来的专家教师，在业界也是赫赫有名的调香师。他带的班级里，每一个学生都是他亲自考验过的。
现在，突然跟他说因为葛天的关系要插一个学生到他班上，不仅破坏了他的规矩，更将他的脸面置于何地？
再说，他葛天不是很能耐吗？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连校长都要捧着哄着，怎么还巴巴儿地把宝贝学生送来自己班级？
哼，艾一荣心中冷嗤。他眼睁睁地看着楚夭寻拄着盲拐，艰难地在宽阔的阶梯教室寻找自己的座位，中途还被台阶绊了好几次，却还是自顾自地开始讲课，都不屑去指引一下。
行啊，葛天既然要给他的学生开后门，那就看这一步三喘的小瞎子，有没有本事留下来。
今天的课程结束，楚夭寻还趴在桌子上，摸着他的盲文教材消化老师的讲课内容。
摸着读的速度到底和眼睛看不能比，他的神经时刻紧绷着，既要集中注意去听老师的课,又要摸大量的字。
别的内容还勉强能跟上，但基础化学这一块儿，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
基础化学需要一个系统的学习过程，他没有高中和大学的学习基础，光靠领悟力和天赋根本消化不了这些知识。
楚夭寻在盲文纸上扎出盲文点位，把不会的几道例题记下来，刚想拿去请教老师，只听艾一荣道：“请同学们先留一留。”
所有人都回到了座位上，好奇艾一荣这么郑重其事，到底有什么事要宣布。
“是这样的，今天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楚夭寻，他呢是知名调香大师葛天的弟子。”
艾一荣加强了点语气，“虽然楚同学很优秀，但秉持对所有人公平、负责的态度，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让楚同学单独完成一次摸底考试。”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想大家也都很好奇楚同学的真实实力。所以，不妨让我们一起见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资格坐在里。”
此话一出，讲台底下顿时响起成片的嘘声，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兴致。
这个班里的人，即使在这所精英学校也是最拔尖儿的存在。他们中有的来自久负盛名的调香世家，有的是大公司的少爷小姐，但没有一个得到过被校长照顾的优待，更没机会成为葛天的弟子。
那个小瞎子，凭什么这么出头冒尖儿？风头都盖过他们了！
楚夭寻站在座位上，脑袋半垂下来，小小的一张脸蛋快全部埋进口罩。
就算看不见，他也能感知到周围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并不是那么友好。
“楚同学，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艾一荣竖起教案，在讲台上用了敲了两下，“明天，让我们大家好好看看你的表现。”
“嗯。”楚夭寻很慢地点了点头。
艾老师根本没说要考哪方面的内容，就算说了，他也不可能用一晚上的时间就准备好。
他不怕考不好，考不好也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但他真的不想辜负葛天的期待，更不想止步于此。
他才刚开始努力，怎么能连努力的机会都失去。
回到家，楚夭寻翻开课本和笔记，盲文笔“嗤嗤”地在盲文纸上不停地扎，演算着课上没听懂的例题，直到很晚才解出来。
“唉。”他蜷缩在被子里，很轻地叹气。仅是这样两道题，他都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搞明白，明天那场摸底考试，他根本不敢想象会怎样。
“星星先生……”
少年倦得一沾枕头就要睡着，声音又软又细，带着点儿鼻音，听得人心都要化掉。
星星先生立刻出现了。
“你听起来不太开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星星先生……星星先生……”楚夭寻沉浮在睡意里，喃喃不停。
他身边已经没有能倾诉、可以依靠的人了，只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星星先生。
“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好。”
星星先生掀动书页，用他那骨节修长的苍白手指。安全室深在地底，透不进一丝光亮，但他拿起书签的指尖，却白得仿佛凝聚着月光。
“我的生活很单调。狐狸说，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充满欢乐。”
“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它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
“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我对麦田无动于衷。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金色的麦子会使我想起你，我甚至会喜欢风吹麦浪的声音。”
“我很愿意。小王子回答道，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寻找朋友，还有许多事物要了解。”
“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才会被了解。狐狸说，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服我吧！”
“那么应当做些什么呢？小王子问道。”
“用你的心，你的鼻子，你的耳朵……记住不要用眼睛，眼睛是最不准确的了。”
“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每天，你坐得靠我更近一点，然后总有那么一刻，你会了解我。”
第二天，楚夭寻准时来到学校。踏进校门的那一刻，他想，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天来上学了。
艾一荣给他做摸底考试的地方，并不是普通的教室，而是一间宽阔的实验室。同学们都围坐在四周，只有他坐在实验桌前，被围观，被议论，被猜测。
“楚同学，听说你在上次的展会上表现出很高的嗅觉天赋，那今天的考试就以测试你辨识香料的能力为主吧。”
艾一荣宣布完，又自言自语般嘀咕，“也不知道葛天说的是真是假。”
不高不低的声音，恰好能让楚夭寻听到，也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
结果，底下本就响个没完的窃窃私语像得到某种许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是葛天的弟子又怎样？有靠山就能处处破例了？”
“就是，不就在展会上出了把风头吗？我们开始接触调香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调香水平高不代表人品好，还是艾老师德行兼备，不偏袒任何一个学生。”
“艾老师真好，还特意挑选他擅长的来考，倒是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啊？”
艾一荣竖起耳朵听着学生们交头接耳，深感自己的做法实在太正确了。
看吧，自己既没故意为难楚夭寻，还维持了班里的公平秩序，就算校长来了也无话可说。
艾一荣转了转手里的钥匙，打开一扇重重上锁的密封柜门。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的，都是一个个棕色的避光精油瓶。这些都是极其珍贵的香料，是他万分为之骄傲的收藏。
和葛天这种天马行空的调香师不同，他调香时最注重的就是香料的稀有与名贵程度。越是罕见的极品香料，就越能调制出好的香水，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真理。
为此，他也不惜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与金钱，搜集来各种珍品奇香。这些香料，绝大多数调香师别说用过，就连闻上那么一下，也是做梦都梦不来的福气。
更别提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
今天，他就要用自己的珍藏，让葛天的徒弟滚出自己的领地，让葛天这个傲慢之徒败得心服口服！
“考试方法很简单，所有香料里面，你只要辨识出其中十种，说出它们的来历就行。”艾一荣淡淡道。
楚夭寻摘下口罩，一瞬间，他感觉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那些持续不断的议论声也都消失了。
他顿时更加紧张，僵硬地拿起一瓶香料。
打开瓶盖，香味还没彻底释放，他倒先惊愕住了。
就这？
还以为艾老师会拿出特别稀罕奇异的香料来考验自己，没想到都是最常用的那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