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哥哥
房间陷入安静。
楚夭寻有点不解,自己明明讲了句玩笑话,怎么气氛反倒更僵硬了呢?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少年乖巧垂敛的睫毛轻抖了一下。
凤尾蝶扑闪长翅,却在另一个人的心脏掀动风暴。
楚夭寻应该庆幸,他看不见此刻男人脸上的表情。不然的话,那双陷在阴影里的墨眸中翻涌的浓烈情绪,一定会把他吓坏。
极度痛苦又极度渴望,几乎如滔天的浑浊浪潮,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相反,在他的感知里,男人说出的话、做出的动作,是那么恭谨又温驯。
甚至,还带了点仆从般的谦卑。
“我很乐意倾听。”男人单膝下跪,双手捧过他那只受伤的脚,轻轻搁在自己腿上。
娇小的白兔子来不及逃跑,就被捕兽夹钳制住了。
“以后,我会成为你倾诉的对象,不管什么时候。”
男人娓娓说着,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搓热药油,轻轻覆贴上了这只雪白如玉的纤足。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又顺其自然,仿佛他只是做着身为一个导盲员应该做的事,克己复礼,兢兢业业。
而不是借着“工作”的名义,只为从掌心底下的那块柔嫩肌肤上,汲取一星半点的慰藉,来缓和他已经快到崩塌界限的精神状态。
楚夭寻薄唇半启,浑身像麻痹了一样。
精致的足踝被长而有力的五指握拢,纵使对方小心慎重,像对待什么珍贵易碎的瓷器,也令他有种全身心都被掌控的失力感。
漂亮的足掌抵着男人的膝盖,足背绷出柔韧的弧度,映衬着漆黑的高级西装裤面料,雪一般烫人眼睛。
“好了。”
男人松开手,楚夭寻刚松一口气,就感觉一双质地柔软的棉布袜子套到了自己脚上。
“以后在家里也不能不穿袜子,很容易生病。”
楚夭寻低下头,悄悄用手背蹭了蹭脸颊,烫得很。
大概是男人的手实在太热了,才被他碰了一小会儿,体温就都传递给了自己。
“你生气了吗?”
男人的声音穿进耳中,震得胸口微微发麻。
说来也怪,自己理应对男人感到陌生和排斥,可相处起来却并没什么不适,甚至还有几分淡淡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一样。
“你不用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我的。”楚夭寻轻声道。
“不行。”
这次男人回答得倒快。
“为什么?”
“都是小叶安排的工作。”
“……小叶?”
“叶先生。”男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如果我的工作出现纰漏,他一定会把我辞退。”
“这样啊。”楚夭寻一下一下抠着椅子边沿,“叶先生果然是个认真负责又很有原则的人。”
“喀啦”,一声清脆的响。
楚夭寻吓了一跳,“怎么了?”
男人默默看了眼手里被捏碎的玻璃杯。
“我重新帮你倒杯温水。”
“对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楚夭寻顿了顿,“……叔叔?”
“哗啦。”
听声音男人又不当心打碎了一个水杯。
“我叫……李明。”
楚夭寻歪了歪脑袋,“李叔叔?”
百里明手一晃,差点打碎第三个杯子。
“我也就比你大十一岁。”
也就……?
楚夭寻想了想,“那也虚岁三十岁了呀。”
“不能这么算。”百里明正色道,“是二十九。”
楚夭寻点点头,“噢。”
没想到这个人还挺爱在年龄上较真儿的。
百里明调完一杯微温的蜂蜜柚子水,端到他嘴边。
楚夭寻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从小他就最爱喝这个,小时候妈妈经常给他泡,喝完嘴巴里都是柚子清香的味道。
“叫哥哥就可以。”男人冷不丁道。
“咳咳咳咳……”楚夭寻差点呛到,“哥、哥哥?”
“嗯。”百里明轻拍他的背脊顺气,“哥哥。”
楚夭寻抿了抿嘴巴,甜味消失,只留下酸涩苦味。
就在吐出“哥哥”这两个字的刹那。
他有过哥哥。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年就曾是他的哥哥。
那时候,妈妈让他乖乖叫人家哥哥,他心里还有一点不情愿。在他的想象里,哥哥要有高高的个子,很大的力气。但听妈妈说,那少年又瘦个儿又小,看上去比同龄的男孩小好几岁,难怪打架一直受欺负。
不过,哥哥后来再没有打过架,也真的好好当起了他的哥哥。
“我可以叫你……小明哥哥吗?”
少年的声音清清柔柔,像一汪纯净的山泉水淌过,仿佛连百孔千疮的灵魂都能治愈。
百里明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笑意软化了锋薄的弧度。
这么多年了,他一次都没有笑过。甚至,早就忘了该如何像一个人类那样,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把所有的感情都封存了起来。
如今又只因细细的一声“小明哥哥”,就轻而易举地融化。
“我还是有点不熟悉这样的称呼。”百里明俯下身,凝视着少年白净的小脸,看他因微微困惑而蹙起眉尖,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以后,你要多这样叫我。”
楚夭寻耳朵又开始发麻,还烫。
这个人不仅身上很热,怎么连声音里都像带着热量。
“小明哥哥……”
少年的声音不自觉就软了下去,轻了下去。
“嗯。”男人应道。
短短一个音节,也因声线低磁而格外惑人。
楚夭寻的耳朵更热了,耳垂红得透亮。
怎么……真像训练新到家的狗狗一样啊?
晚上,隔壁又传来悦耳的钢琴声。曲子换了一首,但也是能助人安眠好梦的温柔调子。
但楚夭寻听不进去了。
少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茸茸的小猫,细白的手指犹犹豫豫地抚向脚踝,又像做坏事时生怕被发现一样,刚碰到就迅速缩了回去。
一点儿都不疼了,比自己胡乱搽药油的效果好多了。
但是,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暖热的感觉,就像还被人握在掌中一样。
楚夭寻把被子抱得更紧了,脸蛋也深深埋进了枕头里。
他的导盲员先生,存在感太过强烈,几乎到了带有侵蚀性的地步。
有点可怕,但心里却并不害怕。
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他就是可以肯定,那个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这一晚,楚夭寻睡得特别好。他都快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睡过这样一个舒服觉了。
而且,他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又好了一些。刚重生那会儿,他虚弱到了极点,但自从遇见机构之后,一切就开始往好的地方发展,仿佛冥冥中真有一位仁慈的天使保护着他。
门铃响起。
楚夭寻立刻跑过去开门。
“小明哥哥,早上好。”
少年带着期待微笑的面庞,闪动着柔软的光,倒映在男人那双无底漆黑的眸子里,像沼泽里开出白莲,深夜里浮现银星。
他是那双眼睛能看见、愿意看见的唯一。
“给。”
手心里被抵进来一个坚硬发凉的东西,楚夭寻一摸,才发现是一个可以抓握的金属手柄,合金卡扣连着一根质地柔韧的绳子。
“这是派什么用场的呀?”
百里明言简意赅,“牵引绳。”
楚夭寻惊呆了,“那、那不是带狗狗出去才用的吗……?”
“这是导盲员工作时的必需品,能在最大程度保证出行时的安全。”百里明平静道。
“那你要怎么用啊?”楚夭寻不解,“不会也要戴一个项圈在脖子上吧?”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才没有!那样一点儿都不尊重人。”楚夭寻皱起眉头,特认真地说,“小明哥哥,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嗯,谢谢。”
不知为何,楚夭寻听着怎么感觉他倒像有点失望呢?
大概是错觉。
深黑的皮革圈环扣上了男人的手腕,勒束住清显利落的腕骨。
这只手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握着价值高昂的凯兰帝哥特钢笔,在一页页文件上签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巨大的财富或可怕的灭亡,尽在他一念之间。
谁能想到,这只傲慢又无情的手,竟也有被套上约束具的时候。而掌控它的主人,不过是小瞎子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你可以对我下达命令了。”百里明道。
“出、出发……”
松垮垂下的牵引绳逐渐向前绷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起来。
上午的风很凉爽,扑在身上特别舒服。但楚夭寻的脸颊却更热了,连脖子都泛起粉粉的赧意。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情况呀……
耳朵里时不时传来欢快的汪汪叫,应该是有居民带小狗出来散步。可别人牵着的都是毛茸茸的可爱小狗,而自己牵着的却是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
具体哪儿不对劲,楚夭寻说不上来,但就是忍不住生出怪怪的感觉。
一点怯惧,一点羞耻,混在一起就成了难以形容的酥痒,麻麻地震在胸腔。
可明明……明明小明哥哥是个特别严肃认真、甚至还有点儿一本正经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好好完成工作,不被叶先生开除而已。
“夭夭。”
“诶……?”
楚夭寻猛抬起头,乖巧垂敛的长睫毛一颤。
“夭夭,我可以叫你夭夭吗?”
叫都叫了,还问什么问嘛……
“不行吗?”
导盲员先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低落。
楚夭寻指尖捏着有点长的袖口,“也不是不行……”
只是太陌生了,太遥远了。
以前,妈妈会叫他“夭夭”,明明是特别拗口的小名,妈妈却能叫得十分动听。后来,哥哥也会跟妈妈一起,“夭夭、夭夭”地叫他。
再后来,就没有人叫他“夭夭”了。
大概只有被深爱着的孩子,才有被人叫小名的资格。
“夭夭,现在这样走你还习惯吗?”
楚夭寻指节蹭了蹭被阳光照得微热的脸颊。
又岂止是习惯。
虽然他很久没有正经出过门了,刚开始难免有些紧张。但他的身边有他的导盲员,会顺应他的步伐,配合他的速度。他都不需要说什么,对方好像仅凭牵引绳的一紧一驰,就能调整最令他适应的步速。
甚至,连平日里最必不可少的盲棍,都成了空摆设。
外面的世界陌生又危险,但他一点也不怕了。
两个人去了附近的超市,里面来来往往顾客不少,但楚夭寻连被蹭一下都没有。谁叫导盲员先生尽忠职守,跟老母鸡护崽儿似地全程护着他。
这架势,又令楚夭寻想起了哥哥。
有段时间,他每次去附近的烟纸店帮妈妈跑腿锻炼,都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起初还以为是错觉,直到遇上几个爱欺负人的大孩子。
当时他可害怕了,刚准备老老实实地把零花钱交出来,谁知那几个大孩子反倒上交给了他一堆零食糖果,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哥哥一直暗中保护着他。
哪怕小店离他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距离。
他把那些甜滋滋的“贡品”塞进哥哥的手里,哥哥又全部放回他的衣袋。
打那以后,不管他去哪儿,哥哥都要明目张胆地陪他一起,做他的保护神,做他的眼睛。
楚夭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频繁地想起那个不要自己的哥哥。
上一世,他想了他很久很久,直到被百里明从楚家抱走的那一刻,还在想他会不会来找自己。
这一世,他已经决定不再去想了,反正上辈子也想得够了。
但想与不想这种事,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只要和导盲员先生在一起,他就会忍不住去想。
脸上忽然落下凉丝丝的湿润感觉,现在这个时节就是这样,时不时会下一场太阳雨。
楚夭寻从随身带的小背包里拿出折叠伞,伞花儿在头顶绽开,水蓝色的一朵,细密雨丝落在上面,窸窸窣窣地响。
少年努力把伞举高,宽松的袖子掉下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胳膊。导盲员先生的个子太高了,得把伞举得高点再高点,才能挡住斜风细雨。
百里明怀疑他就差把脚尖踮起来了。
“我来。”
雨伞被拿了过去。
楚夭寻不乐意,“你还拎着东西。”
“没事,就是戴着牵引绳有点不方便。”
“那我帮你解开。”
百里明垂下眼帘,玉白透粉的指尖正摸索着在皮革圈环上找搭扣,动作慢慢的,又笨笨的,看得人心口又满又疼。
“好啦。”楚夭寻把牵引绳仔细卷好,收进他的小猫斜挎包。
“不好。”
“诶?”
“没有牵引绳,该怎么带你走。”
楚夭寻想了想,“我可以抓住你的衣服。”
衣摆传来一点点向下坠的阻力。
太阳雨朦胧的光影里,白得几乎透明的小手攀住漆黑的衣料,牵住一小片衣角,乖巧又小心,好像生怕把衣服弄皱。
“还是不行。走散了都不知道。”
楚夭寻反驳,“什么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百里明默了默,“对我来说,你就是。”
楚夭寻泄气,辩不过他就不辩。
“我怕再把你弄丢,不知道该怎么办。”
楚夭寻一怔。
他的导盲员先生……好像有点不太聪明啊?
“牵手……不就行了吗?”话说出口的刹那,楚夭寻脸一热,小小声地补充,“普通的那种。”
“不普通的是什么样的?”
楚夭寻被问住了。
最难对付的,就是导盲员先生用一本正经的调子,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少年闷闷地半垂下脑袋,拽着衣角的劲儿稍微大了点。
手背上传来轻轻的触碰感。
“给。”百里明道。
楚夭寻忸怩了一下,握住了他的小拇指。
这是他最习惯、也是最本能的牵手的姿势。
小时候,哥哥的手大,他的手小,这样牵起手,最安心,最自然,也最快乐。
而且,哥哥告诉他,小拇指代表承诺,是坚定和可靠的象征。
但是,导盲员先生的小拇指被他握在掌心,却细微地颤抖起来。
一点儿都不坚定,也一点儿都不可靠。
就好像……小拇指一下子成了导盲员先生最脆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