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府往事
风玉秀出身于一个富贵人家。
春和景明，柳叶纷飞，正是三月末。风玉秀沿着长长的曲廊跑着，檐下挂着的纱帘随风飘扬，连照在身上的晨光都变得朦胧。
才跑到门槛处，他便被人抱起来。
“玉儿，小心摔倒，跑这么快做什么？”风夫人温声说着，将人抱去前厅用膳。
“娘亲，你看这个。”风玉秀将手里攥紧的东西给风夫人看。
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玉雕。
“娘亲生辰快乐。”
风夫人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将玉雕放入荷包内：“玉儿真厉害，今天晚上娘亲给你做好吃的。”
风玉秀连忙答好，双臂紧紧搂住风夫人的脖子。
等到了前厅，风大人看到他们，表情柔和了下来：“快过来吧。”
“老爷不用等我们了，别误了上朝的时辰。”
“无妨。”风大人摆手，对风夫人道，“今天是你生辰，我陪你们一起用膳。”
一旁的下人很快上来布菜，风夫人一直不停地给风玉秀夹菜，直到他面前的碗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
“玉儿多吃点。”
风玉秀握着筷子的手一僵，但很快点头，面带微笑道：“好的娘亲。”
“你不要总惯着玉儿。”风大人从旁插了一嘴。
“老爷不懂，玉儿现在在长身体，自然要吃得多一些，总不能像个女孩子羸弱。老爷难道忘了当年玉儿是怎么生病的吗？”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
风玉秀吃到最后肚子圆成了个小皮球，他实在吃不下，一顿撒娇蒙混过关，随后就溜到花园里。
风夫人则是盯着风玉秀的碗，里面的菜几乎没有动多少，便一顿叹气：“总是吃这么一点，这可要如何是好。”
“夫人别多想，玉儿今后会一生无恙。”
风玉秀在花园里逛了一圈，感觉累了一些，便趴在美人靠上，往水里的鲤鱼喂食，水里一群红色飘带来回游动。
再过几天，他就要去学堂了，听隔壁的小烟说，新来的夫子很严厉，特别爱打他们的手心。
想到这，风玉秀浑身一颤，手心仿佛传来一股钻心的疼，握着的鱼食一下子没有拿稳，便全洒进了湖水里。
鲤鱼纷纷争抢鱼食，吃的肚子个个鼓起来。
“风玉秀。”
一个极轻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风玉秀转头看过去，看见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在望着他。
“小烟。”
风玉秀连忙摆手让小烟过来，又给他指湖里的鱼：“你不是经常研究医术，快看，它们为什么不游了？”
小烟看了一眼，道：“它们……是吃的太多了。”
“吃……算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今晚街上有烟花，你会去看吗？”小烟低头说着，最后才抬头看向风玉秀。
风玉秀看到他眼里的期待，本想答应，可想到了晚上娘亲要过生辰，便摇头：“晚上我娘亲过生辰。”
小烟低下头，低声说：“好吧，那算了。”
“不过，等我用过晚膳就去找你。”
“真的？”
“嗯。”风玉秀点头，“只是可能会有点晚，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烟花。”
“我等你。”小烟说完这句，就慌张地跑回去，他要早些完成功课，不然晚上父亲定然不会放他出府。
风玉秀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湖里的鲤鱼，突然目光又重新放在湖对面，那里青木枝条微垂，些许点在湖面上。那边栏杆后站着一个人，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楚。
“喂，你是谁？”
不过听到他的声音后，那人便转身离开了。风玉秀看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府里有这么一个人。
夜幕渐渐降临，风府的下人将灯笼一一点亮，前来祝贺的客人都相继离去。
风夫人弯腰抱住风玉秀朝屋内走去，风大人紧随其后，眉眼柔和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只是才刚走到长廊，夜空划过一道火痕，拖着长长的尾巴下坠。
风玉秀看见了，便伸手指向那处，兴奋地道：“爹爹，娘亲，快看，有烟花。”
风大人才看了一眼，瞳孔紧缩，那焰火正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坠落。
“夫人小心。”
话音刚落，风大人的声音便被淹没在巨大的震动之中。
风玉秀眼前只是晃了一下，面前便天翻地覆，耳边轰鸣不断，似乎有重物砸落的声音。他咳嗽了一身，只见风大人将他们护在身下，鲜血正一滴一滴朝地面滴落，四处都是火焰燃烧的赤红。
“夫人，快带玉儿去湖里。”说完，风大人便缓缓阖上。
风夫人异常冷静，带着风玉秀慢慢地挪到湖边，只是短短几数步的距离，却隔着无法跨越的火海。
“玉儿乖……”风夫人抱住风玉秀，流下眼泪，一只手摸到发上，将摘下来的东西缠在风玉秀的右手腕。
风玉秀低头一看，这是母亲平时最喜欢的白山茶，他愣了愣，突然心中一慌：“娘亲……”
下一刻，风夫人就将风玉秀紧紧抱在怀里，奋力冲过火海，火焰一点点吞噬风夫人，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看到湖面的那一刻径直跳了进去。
“噗通”一声湖面溅起水花，在望不见底的湖中，风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风玉秀推向湖面，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几秒钟内，她不舍地看着风玉秀的身影。
“娘亲。”风玉秀见风夫人渐渐沉入湖底，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想拼命想风夫人游过去，但湖水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身体，一点点将他拖入黑暗。
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抓到娘亲。
风府外的一颗树上，月光映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他看着风府燃起的大火，无声地叹了一下，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最后竟流下几滴血。
“不。”
风玉秀猛然坐起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风府大火的画面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他闭了闭眼，将情绪压入心底。
“又做噩梦了？”典冶过来，纳布巾擦去他额间的汗，“是不是梦到了从前？”
风玉秀点点头，垂下头不言语。
自五岁那年，他昏迷在湖中，再一睁眼便躺在典叔家中，更没有想到，他一推开窗，发现他竟从南境来到了中境。
典叔说是在屋外的树下捡到他，但没有见到是谁放在那里的，周围的人也都没有看到。
他很想去南境看一看，可南境太远了，他没有办法一个人过去。典叔是一个秀才，据说是当年中了举人，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只留在一个普通的小城里教书，每日都过得一贫如洗。
一开始他总是哭闹着要回南境，即便他闹得过分了，典叔也从来没有生气过，不仅如此，还倾囊相授，教他写字读书，还说若他想回南境，等攒够了钱，便带他回去。
典叔不仅收养了他一个人，还同时救济了好几个孩子，因此家中总也攒不下多少钱。每次典叔都很愧疚，可他并不想再用典叔的钱。
如今八年过去了，他经常跟着典叔上山采药，又给李叔抄书，每天都在攒钱，前天他才数了数钱，再攒几个月就能去南境一段时间了。
面前传来一声咳嗽声，唤回了风玉秀的回忆，他担心地望向典冶：“典叔，你怎么了？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
最近典叔总在咳嗽，近几天尤其频繁。
“不用了。”典冶摆摆手，面色苍白地微笑，“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了。”
说完，典冶就出去了，风玉秀也起身，走到铜镜前将头发束起来一部分，才放下手，外面就传来一个声响。
风玉秀心中重重地一跳，连忙跑出去，只见典冶双眼紧闭，嘴角挂着一丝血。
“典叔……”
风玉秀一刻也不迟疑，立马背着典冶朝城里跑去，气喘吁吁地道：“典叔，你撑住，马上就到医馆了。”
大夫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力。”
怎么会……明明，明明昨日典叔还和他有说有笑，还一气呵成写了一篇文章，意气风发地说要去学堂教那些孩子。
“大夫，您再看看，我……”风玉秀突然哽咽住，喉头苦得发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连呼吸都几乎不能。
八年前，他没有抓住娘亲的手，今天，他又失去了典叔。
为什么他总是一直失去重要的人。
大夫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开几味药，能让病人最后几日过得不那么痛苦，别的办法是没有了。”
晚间，典冶缓缓醒来，屋内没有点蜡烛，周围看不清楚，他看了一圈，没有发现风玉秀的人影，便朝外面喊了一声。
很快，风玉秀从外面走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药碗。
“小玉，怎么没有点蜡烛？”典冶问道。
风玉秀愣了下，眼睛红了一圈，最后压了压嗓子，道：“回来有点忙，忘了点，我这就去点。”
“算了，马上就要入睡了，不点了。”
典冶喝了药，感觉浑身软绵绵得没有力气，但他还不想睡，便和风玉秀聊起来：“你今天带我去看大夫了？”
“嗯。”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风玉秀顿了顿，然后神色平常地说：“大夫说典叔你很快就会好了。”
“……嗯。”
后面典冶的声音渐渐小了，风玉秀看着典冶沉睡的面容，最后走到蜡烛旁，轻轻吹灭烛光。
烛影一闪而过，室内重新陷入一片安静。
后面几天典冶清醒的时候很少了，常常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睡着了。那一天，典冶正喝着药，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典叔？”
“小玉，你去柜子底层拿一个盒子。”
风玉秀按典冶说的话，找出来了一个红木盒子，看着有些陈旧，但依然精致。典冶接过盒子，打开后，拿出里面的东西。
盒子里竟是一支华美的红玛瑙步摇。
典冶摸了许久，最后又放下，什么也没有说。当天晚上，典冶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了。
风玉秀把典冶葬在了后山，那支步摇也被他放在典冶身边。他虽然不知道这支步摇是谁的，但应该是很重要的，所以在弥留之际也要看一看。
后来，风玉秀回了南境风府一趟，那里已经变成了荒林。官府说，那场大火是意外造成的，他就去当年父母最后的地方待了几天，离开时他回首望了好久。
儿时的记忆最终都成为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