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午后天气正好,阳光柔和。
舒灯在院子里拉小提琴,施幸想要陪她,被她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需要独处,并不需要陪伴。
天边浮云悠然,暖意融融,她在草地上自由地演奏,琴声柔和舒缓,可没多久,曲声骤然之间变得激昂,近乎失控。
拉琴者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暴躁蛮横地拉动琴弓。
太阳穴突突直跳,头脑中有嘈杂的声音,有人用锤子重重敲击铁钉,铁器碰撞声让舒灯神经敏感。
从何而来?是谁在周边捶打?
她惊慌地朝附近望去,忽然窥一道幽暗的身影躲在墙角。
“你是谁!”舒灯大喊。
[有人在偷看你],脑中声音响起。
谁在说话?那道黑影又是谁?
她和头脑中的声音对话,扔下小提琴,撒腿追过去。
在二楼阳台望见这一情景的施幸脸色一变,飞快跑到院子里拦住她,“你去哪里?”
“刚才有人偷偷藏在那里。”她的语气颤巍巍。
闻言,施幸面色凝重,顷刻又对她露出柔软的神色,轻声安抚她,“我也看见了,跑远了。”
“可是他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舒灯心里不安。
“或许是附近的邻居,想听你拉琴。”他回。
“不,”舒灯摇头,“那不是想听琴声的人,他让我感到恐惧。”
施幸抱着她,“以后我会把门窗锁好的,不会再让他进来了。”
根本没有什么人,他在二楼阳台能将楼下的景象一览无余,从始至终都只有舒灯一个人在那里。
她的幻听幻视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同样的情况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好多次。
陷入幻觉的人只会坚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不敢也不想去否认她,他害怕她陷入崩溃之中,如果告诉她,她所见的算是虚幻的,巨大的自我怀疑会吞噬她。
“你真的看到了吗?”舒灯看向他。
“嗯,看到了。”手臂横亘在她腰间,他贴在她耳边说:“别害怕,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cut!”卢峰在远处喊。
这几天颜千绘拍戏拍得快崩溃了。
所有的情绪激烈的戏份都集中在一起拍摄,是程式言的安排,说是这样不会让状态中断。
前两天她一直把握不好情绪,拍了很多条都没让程式言满意,这几天他眉间总凝聚着不知名的阴郁,大家都犯怵,剧组的气氛有些低沉。
她跟着程式言凑到监视器旁边,一起回看刚才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戏份。
“可以吗?”她抬眼望他,有些不确定。
卢峰先出声,欣慰道:“今天可以了,不容易啊,终于找到状态了。”
没等到程式言的回答,她执拗地盯着他。
程式言视线从监视器挪开,落在她眼睛里,不经意地揉了下她的脑袋,“可以了。”
“呼,”她松了一口气,问他,“你这两天心情不好,是因为我没拍好的缘故吗?”
他一愣,良久才回她,“我没有因为你生气,别想太多。”
她原本想追问原因,见他不愿多加解释,于是作罢。
中场休息过后,场景换到室内。
施幸靠在床头,温柔低头凝望怀中的人。
哄了很久,她终于睡着了。
见床头的水杯空了,他起身去给她接水。
可就这么一会儿,厨房里的施幸听见卧室传来的尖叫声,一失神,滚烫的热水溅到他手上。
他顾不上那么多,跑回卧室去看她。
舒灯噩梦惊醒,急促地喘着气,梦里被扼住脖子的窒息感笼罩在她心头,铺天盖地的恐惧感让她忍不住流泪。
她哭得那么难受,脆弱地瘫坐在床上,显得那么无依无助。
手上烫红的那块皮肤隐约泛着痛感,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是梦,别怕。”他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在梦魇之后,感受属于他的真实温度。
“大脑快要炸裂,有东西在晃动,不,在震!”舒灯抱着自己的脑袋,像是要固定住自己剧烈翻涌的脑浆。
“爆炸了,房子都塌了!好烫!后背烧掉了一块皮,好痛好痛,流了好多血……”
“他们在追我,我快跑不动了!”
“你看,天花板上它们在龇牙咧嘴,他们在笑我!”
“不许笑,不要说话!”
“好吵,真的好吵,啊——”
她开始挣脱他的怀抱,尖叫,发狂,歇斯底里。
施幸牢牢抱住她,任由她死死挣扎,手臂青筋暴起,他红着眼眶,“会好的,会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精疲力尽,睁着无望的双眼喃喃自语。
他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声音逐渐微弱,最终归于宁静,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室内,施幸低头吻在她发间,滚烫的泪珠落下,空气里传来男人压抑沉闷的低泣。
……
现场工作人员默不作声,看着床上抱着的两人。
他们的挣扎痛苦的情绪,像生命力旺盛的藤蔓,攀爬到到他们身上,所有人都跟着沉浸在戏中。
梁琼吸鼻子,默默地抹掉眼角的泪。
过了很久,卢峰才后知后觉喊了一声“cut”。
今天的戏份几乎抽走了颜千绘所有的力气。
喊停之后,她异常沉默,换完衣服就坐车回去,车门关上时,她望见程式言担忧的眼神。
她想说什么,但也什么都不想说。
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悬浮空洞的状态。
望着天花板,到后半夜,才合上眼睛。
第二天本应该继续拍摄,可工作群里通知,给大家放一天假,颜千绘直接睡到了日晒三竿,中途梁琼敲门给她送早餐,她短暂地醒过一次,又睡下了。
中午,一道敲门声响起,她腾地坐起身。
脑袋沉沉的,条件反射地下床开门,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她很快地进洗手间洗漱,捞起椅子上的外衣披上,才去重新打开门。
程式言在门口等了五分钟,终于等到她,“要出去走走吗?”
“我刚醒。”她说。
“那去外面吃?”他问。
她垂首思考了一会儿,点头,“可以,我去换件衣服。”
室外天气晴朗,阳光热烈,颜千绘看了眼温度,挑了件短款薄t恤穿上,下半身是一条宽松的休闲长裤,简单舒适的穿搭。
她没化妆,只是抹了防晒和口红,出门前,背了个黑色斜挎包放墨镜纸巾这些小物件。
“走吧。”她对程式言说。
冰肌雪肤,纯黑衣物,黑白对比格外强烈,露出的纤细腰肢盈盈一握,腹侧水彩晕染的纹身惹人注目。
他盯着那处,眼里有灼热的光,又似在欣赏一副美丽的作品。
半晌过后,他开口,“很漂亮。”
顺着他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到自己腰侧,毫不谦虚,“是很漂亮。”
他弯唇,“纹了多久?”
“中学偷偷纹的,因为在腰侧,藏好了谁都不知道,我妈妈也没发现。”她狡黠一笑。
“青春期的印记?”
“不是,是新生的标记。”
她目光涣散,若有所思,“我曾经做了个梦,梦里的一座白色的大桥上,我坐在栏杆上荡着腿哼歌,后来没坐稳掉了下去,这时候传来好听的小提琴曲,海底的浪花像云一样把我承接住,一抬眼,看到一个女神降临,她的裙摆在风中飘动,几只晶莹的水母触须挥舞,后来我也变成了一只小水母,浮在她手心。”
她说完,指了指自己腰上的画,“你看,我就是女神指尖的这只小不点。”
程式言认真听完她的话,俯身脖子微微前倾,垂眼仔细观察,那边确实有一只淡淡蓝紫色的小水母,他点点头,“很可爱。”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胡诌的童话故事你也信?”
“小提琴曲这个女神是舒灯吗?”他直直望进她眼中,戳破她编造的童话。
她惊讶地抬眼。
梦幻的泡泡消散,她重新落回地面,开始回忆真实的过往,随即寡淡一笑,“对啊,是舒灯。”
他们找了家西餐厅解决了午饭,饭后,程式言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游乐场?”颜千绘仰头看着眼前高大的游乐设施。
“普拉特游乐场,走吧,”他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往前走,“想玩什么项目?”
这人怎么就替她做了决定呢?
不过,颜千绘的确无法对刺激的游乐项目说不。
她眉开眼笑地指着高处的设备,“先去玩那个旋转飞椅。”
他愉悦眯眼,“好。”
工作人员替他们系扣好安全带,设备开始启动。
吊椅上升的速度愈来越快,转盘开始旋转,吊椅被绳索挂着,甩在空中回旋,身体失重感强烈,刺激又爽快。
头发被加速的风吹到脑后,她侧目看程式言,张着嘴肆意呐喊,“啊!!!”
被她嘹亮的叫声感染,他跟着一起大喊,所有阴霾的心情被这么酣畅淋漓地发泄出去。
空中是游客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喧嚣的风里,他们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之后他们又排队玩了几个刺激的项目,眨眼间,天边铺满余晖,暖橘色的落日低低悬在地平线上。
摩天轮在半空中旋转,程式言勾起唇角,含笑道:“你想坐摩天轮吗?”
维也纳普拉特游乐场,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的取景地,傍晚时分,男女主在摩天轮上眺望蓝色多瑙河,在浪漫旅途中拥有了彼此的吻。
天边残余的最后一抹橘红飞快褪去,天际变成朦胧的灰暗色。
在他的灼热目光的注视下,颜千绘默默摇头,低声说了句“不想”。
上扬的唇角缓缓垂下,他的脸色有些落寞,拉着她安静地往别处走。
“今天很开心,谢谢。”颜千绘主动打破沉默。
“及时抽离,也是你要学会的。”程式言说,“如果放任自己沉浸在人物的悲伤痛苦中走不出来,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我”颜千绘顿了顿,“难道不应该保持这样的状态吗?方便随时入戏。”
“让你保持这种状态,不代表非得要让你深陷其中,你自己或许没发现,你太容易陷入情绪里了,”你的心,脆弱得像玻璃球,一不小心就碎裂了。”
拍摄进入后半程,她的眼泪完全是说来就来,哪怕喊停之后,仍旧不能缓过来,情绪总是处于低潮。
如果不是演戏的天赋使然,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早就沉浸在人物的痛苦经历中,亦或是人物唤起了她的某些痛苦回忆。
感情投入对演员而言是好事,可太过投入,情绪会像黑洞,最终将她吞噬。
“我没有抽不出身,”她鼻尖一酸,眼底潮湿,嘴硬反驳,“明明是你把那些戏份堆在一起拍,现在突然又说让我抽离,是不是有点前后矛盾了啊。”
“我很担心你,”他眼里像蓄着潭水,明净澄澈,倒映着她的脸,“拍戏很重要,可你比电影重要。”
“你们当导演的,观察人是不是都挺有一套的呀。”她瓮声道。
不然为什么看得这么准?她自以为她的情绪从来都是内收的,可他却轻而易举看穿她。
“对。”他低声承认,眸光闪烁着,“如果把观察对象放在眼中,能看出一些浅层次的细节。”
说到这,他微微失笑,而后用清晰、认真的口吻,不疾不徐道:“但如果把观察对象放在心里,就能捕获所有她藏在心里的细枝末节。”
“所以,感受到她在开心,我也会开心,发现她难过,我会更难过。”
“今天,我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