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诺言
“弥娅长老，我不明白。”族长科伦干巴巴地说，在这位从黑暗时代活到现在、并且战功赫赫的长老面前，一点族长的架势都拿不出来。
“哪里不明白？”弥娅淡淡地问。
今年将满二百三十三岁的科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河豚球。
然后，他漏气了，弱声弱气地说：“您、您怎么能跑去安斯特抓走她们的公主呢？您明明知道，这是会违反契约的……”
“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弥娅断然道，示意科伦看洞外一派平静的湖上祭坛。
“我去时没有与任何安斯特人起正面冲突，和平契约完全没受影响。”
见弥娅还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科伦到底是急了：“可您这么做，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乱子的！”
“你太多虑了，科伦。”弥娅平静地说，并不为科伦的焦急上火有所触动。
“我都有计划，等来与我决斗的勇者为我了结这一切，公主和他都会平安回去人类的国度，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所以您为什么就非要死啊！科伦崩溃地把脑袋往旁边的石壁上撞——哐啦啦，一旁的宝石雕像因为石壁的震动，狠狠摔了下来。
呜，他好不容易才雕好的主角一比一模型！好在没摔成粉碎，科伦赶紧捡起来，心疼地把小人雕像揣进翅膀里。这一摔，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您折腾这么大一圈，到底为什么呢？”科伦叹口气，问道。
“活着有什么不好吗？又为什么一定是要别人了结您呢？”
一时，弥娅自己也有些茫然。她坐在科伦面前，眼神浑噩呆滞，像一口干涸的枯井。
科伦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是了，得知母亲死讯时，父亲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这五十年间，父亲曾苏醒过一次。科伦也去看望过他，那时，父亲眼神已温和了许多，能平和地谈起母亲了。科伦相信，再过几十年，父亲总归能彻底走出来。
可弥娅长老活了这么久，为何还有着这样毫无生气的眼神呢？
见对方似乎陷入了回忆。科伦有些期待地屏住呼吸，想要听听弥娅的故事。
良久，弥娅终于开口了，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咯吱咯吱地转动着。
“不记得了。”她声音沙哑，就像刚刚在这里枯坐了一千纪的时光，而没有喝一口水似的。
“不记得了？”科伦愕然地说，不知是被这声音，还是被这回答吓着了。
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您毫不犹豫地把人家公主抓了回来，却连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么做的理由都忘了？”
被科伦如此没礼貌地大呼小喝，换平常，弥娅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但现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重，便只是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倒让脱口而出后才知后悔的科伦逃过一劫。
弥娅那双空茫茫的黄金兽眼对着科伦，却像是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当你活得够久，你就会发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能永远铭记的东西。”弥娅的声音如濒死者一样疲惫，又虚弱得像是懵懂不知的婴儿。
科伦听着这话，差点鼻子一酸，掉下来来。
弥娅没理科伦的反应，自顾自地喃喃着：“我只记得，我曾答应了谁要活下去。曾经每一次醒来，我都这样告诉自己，我答应了别人，要好好活下去……可是，那个人是谁，我早已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可您为什么现在又……让别人杀了自己？”科伦小心地问道。
闻言，弥娅圆鼓的眼球动了动，看向科伦，扯出个古怪、隐带癫狂的笑：“因为我厌倦了。日复一日毫无意义的活着，哈哈——科伦，我早厌倦了。”
科伦悚然。此时弥娅又恢复了平静：“但如果我就这样自我了断的话，肯定就彻底失言了。所以我需要一个被杀死的理由——被拯救公主的勇者所杀，多么戏剧性的结局。我想大家都会满意的。”
科伦好半响，完全说不出话来。
弥娅也不在意。她自认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便下了总结：“为了让大家——包括我，都能得到一个好结局，我也不会破坏和平契约的。我到底活了这么多年，遵守和平契约的判定，我还算清楚。
如果安斯特问起，你把责任推在我身上即可。至于龙族平素与两族的合作，一如既往就是，不会有任何影响。”
说着，她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弥娅即将离开科伦的洞府时，身后传来科伦怅然的回应。
“弥娅长老，您这么做，又能骗得过谁呢？”
“安斯特人会原谅的，谁也不想契约失效。”弥娅头也不回地说，“而我，只要能骗得过自己的心就行。”
话音一落，弥娅便展开了翅膀，径直往莱恩普顿岭飞去。至于科伦对此到底作何感想，弥娅毫不关心。
回到莱恩普顿岭，估摸着人类觉少，公主也该醒了。弥娅便准备去后面的石库看看。
推开石门，弥娅走进去，空荡荡的小笼子在一众塞满了的物架里很是显眼。她抬脚走过去，捻起及目的小铁笼。
昨天那个公主，应该就是被她放在这里的吧？
身后响起一阵闷而快的脚步声。弥娅扭头看过去，一个小人腿脚利索地直奔石门。一头仿佛打了油蜡的亮丽黑发在女人身后甩动，果然，那位克里斯公主已经醒了。
不止醒了，还活蹦乱跳、胆大包天地试图逃跑。难道她不清楚，只要自己愿意，就能一口火把她烧成碳棍吗？
弥娅自然是不想真伤了这位公主的。未免刺激到小家伙，她只是站在原地，试图叫住克里斯公主：“站住，我有话要跟你说。”
“吼——”
一声恐怖的龙啸从索拉身后传来。索拉头也没回，猛地一挥手，从袖口中甩出五六个灰色果实。
“万物复苏。”
灰色寒铁木果“嘭”地胀大，爆炸开来。溅开的汁水中探出几十根莹绿色的触须，疯狂地拉长，变粗，刺向红龙。
这是什么鬼把式？红龙烦躁地扇起一阵狂风。但灰绿色的藤蔓并未被吹走，反而轻飘飘地缠住了红龙的翅膀、龙足。然后，它们被魔力催动着往龙身上扎根收紧。
还挺有想法。弥娅暗自嘀咕，看着那瘦小的树根拼了命地想往她的鳞片里钻。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一条才活五百年的龙，恐怕还真能给对方带来点儿麻烦。
弥娅吐出口气，长长的龙息里火焰翻涌，把周身的寒铁木藤烧了个干干净净。如猫戏老鼠似的，弥娅慢悠悠向克里斯公主逃走的方向走去。
索拉心知这点东西拦不住龙，她片刻不停拔足狂奔。直直跑出石洞百米，眼前是浑蓝的天，和断了路的山崖。索拉冲势不减，起跳，一跃而下。
好像世界瞬间按了加速键，白云、灰崖壁、绿伞树顶，一帧帧景别飞快掠过索拉的侧脸。风呼啸而过，下坠如同往上飞。
看准时机，索拉稳稳地抬手，对准崖底一颗粗壮的云杉。
“加速生长。”
绿色荧光落到云杉上，树枝摇摆起来，向索拉展开怀抱。索拉没有踩上去，手腕一勾抓住云杉枝干，转了一圈卸掉冲力。接着松手，轻盈地跃进草地里。
“吼——”
她抬头，红龙巨大的身体从森林树杈空隙上方飞过。要怎么逃离呢？索拉转身，往红龙的反方向跑去，同时将另一边的树枝都用魔力催生。
这个克里斯的魔法能操纵植物。长居深山之中的弥娅感受着下方的魔力涌动，树叶婆娑地唱着欢歌。弥娅眯起眼睛，顺着摇动的绿色魔法飞去。
不过走到半路，丰盈的魔力痕迹便消失了。弥娅皱皱眉头，这个公主跟自己玩声东击西？
竟然敢戏耍她。弥娅恼火地放开感应，金色竖瞳里映着方圆十里的森林：摇曳的苹果树上蛇影浮动；往右，云雀尖喙里衔着一只死蜘蛛；往后，四只眼的苍蝇落在斑绿的苔藓上搓着毛毛的前腿，一双□□的、鲜血直流的女人的脚，飞快掠过草丛。溅起的露珠惊走了停驻的绿蝇。
找到了。红龙振振翅膀，蓦地把龙身缩小一多半。她轻轻地飞入密林，往西北方向搜寻，很快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真丝裙飞奔的身影。
弥娅不耐烦地喊道：“我知道你能跑了，可以停下了。”
“吼——”
又是一声龙啸，从索拉身后传来。
她的赤脚已被草丛间的枝叶碎石划破，沾上污泥，伤口以针扎钻心的疼昭示自己的存在感。索拉也不在意，她更想知道这条龙的底线在哪儿。一挥手，索拉身侧两棵白桦树连根暴涨，鸟群受惊飞走，被强行拔出的白桦树以要撞死红龙的气势顶了上去。
弥娅眉头拧得更紧了，她侧头躲开树干，耐心已然告罄。但也是此时，她才想起，安斯特人是听不懂龙语的。
弥娅深吸口气，化作了人形，再次开口：
“人类，停下来。否则我就真的杀了你。”
威严森冷的女声如敲响的丧钟，悠远而清晰地传进了索拉耳中。
自己逃了这么久，对方也没下杀手。索拉脚步一刹，转身迎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所以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也许有谈判的余地——
索拉看清了空中的女人，禁不住瞳孔一缩。
高挑的女人空悬上方缓缓逼近，一双明亮锐利的黄金竖瞳冷酷地盯着她，猩红长发无拘束地飞舞，红裙猎猎作响，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一眼看过去，她一定先是让人感到危险，而不是注意到她的美丽。
索拉并非为容貌所摄，但她依然为那张脸感到震惊。
高鼻圆唇，长眉杏眼。更重要的是，那五官轮廓，和受万世景仰的圣女石像几乎如出一辙。
这个弥娅怎么会把自己化成这个样子？她还是妮芙圣女的崇拜者？那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还是说这只是个巧合？跟自己被绑架毫无关系？
索拉感到无比混乱，所有表象毛线般杂乱堆揉，却压根找不到正确的线头。
见这个向泥鳅一样乱钻乱跳、精力旺盛的克里斯终于听了回话，弥娅凌空靠近了些，保持着俯视的姿势，冷眼看着下面瞪视自己的娃娃脸小公主。
“跟我谈谈吧，克里斯。”弥娅傲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