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一抹熟悉的嗓音。
众人皆回头朝门外看去,一张疲惫消瘦的面孔进入眼帘,来人赫然是失踪多日的秦国公世子——卫粼。
只见他全身灰赤交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沁出的血液早已凝固,紧紧地黏在褐衣上。
卫粼迎着一众目光,阔步迈入殿内,来至阶前方才站定,躬身朝天子行礼。
男子立于堂下,圣上终于看清其面貌,禁不住站起身来,激动的说道:“快,快平身!”
多日未见,昔日的清朗公子此刻面容憔悴,唇色苍白,下巴也长出了细密的胡茬,显然受了不少搓磨,却依旧背梁笔直,黑发亦一丝不苟的挂在脑后。
看见卫粼平安归来,圣上悬了多日的心稍安,但眼下证人俱殁,局势并不乐观,欣喜之情转瞬即逝,他望着卫粼,眸中忧虑清晰可见。
高堂下,卫粼眼神坚定,宛若一根定海神针,安抚了天子的内心,“是臣来迟,请圣上恕罪。”
“你能平安回来便好!”圣上说罢,示意一旁的李福吉为其抬上座椅。
卫粼深知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敢松懈,遂摆首推辞。
他径直走到杨学海面前。
“臣有几句话,想问一问杨伯伯。”
卫粼目光深邃,宛若利剑一般,直直刺入杨学海的心头。
卫粼不待其回答,半含惋惜般继续说道:“那谋逆之所,本汇聚了近百名匠人,放火后皆四散奔逃,待我追上,已是尸体横陈无一活口,个个都死于非命。”说着话锋一转,蓦地质问前人,“不知这帮人的雇主,杨伯伯可识得?”
众人听罢,骤然一惊,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杨学海。
不料卫粼竟直入靶心,杨学海措手不及,表情逐渐僵硬,藏于袖中的拳紧了几分。
他仍故作镇定,“怀琛,可是伤重劳累,脑子烧糊涂了?怎这般乱语胡言,伯伯我怎会与谋逆贼子攀扯上关系呢。”
卫粼半垂眼眸,并不答话,伸手从袖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枚被烧得半黑的令牌。
“伯伯可认得此物?”
看见自家令牌被其握在手中,杨学海眼睛猛然一睁。
好在令牌并不完整,只能辨出一个“临”字。
只见杨学海半眯着眼睛,上前细细端详,好似第一次看见此物一般,面露疑惑,“嘶…这是谁家令牌?我确实从未见过。”
“若我没记错,伯伯尊字,可是‘临山’?”
“我字确是‘临山’,但,怎可单凭这半截令牌,就将此物推至吾身?我虽往花坞,却从未去过那山坳之处,刑部也早已查明。”杨学海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像是觉得荒唐至极,“怀琛啊,你刚回来,很多事还没来得及理清,莫要这般草率下定,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伯伯笔走龙蛇,一手小篆更是举世闻名,这令上字体,分明是仿照伯伯的字迹所刻,普天之下,还有何人的书法有此等造诣?”
来人步步紧逼,杨学海冷哼一声,声音亦高了几分,
“怀琛!你非要将此物,栽在我的头上吗!”
说罢不再看他,甩袖转身,“吾在朝为官二十三载,门下弟子无数,有人醉心临摹,亦非罕事!怀琛,我本不想让你难堪,天子在上,我自问行坐端正,容不得你胡乱攀咬!”杨学海言辞愈激,显然气急,他停顿片刻,从怀中取出自家令牌置于众人眼前,“我不妨实话告与你,就算这上头刻的是‘临山’二字,也跟我无半分关系!吾之令牌,所用木料,乃独门培植的梨木,哪怕烧成黑炭,所特有的木香也经久不散,你手中之物,所用不过寻常杉木,怎能以假代真,仅凭一‘临’字便污蔑于我!”
杨学海言词铮铮,身后的官员听罢也陆续站了出来,“这二者木料确实是天差地别,卫粼世子休要妄言啊!”
“哼!世子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朝廷重臣,言行无状,藐视圣威,求圣上治罪!”
……
众人七嘴八舌,卫粼置若罔闻,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杨学海手中那枚“梨木令牌”,看见那入木三分的刻字,真相已呼之欲出。
卫粼重重闭上双眸。
铺垫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待卫粼睁开双眼,眸光再无半点情谊,“杨大人不必激动,这令牌不过是我在路上偶然拾得,只不过瞧这字迹眼熟,这才多问了几句,大人何苦这般急于撇清。”
杨学海听罢,皱起眉头,心中警铃大作,猜不透眼前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思来想去,还是赶快将此事揭过才是,于是自动递予台阶,“如此,那便是一场误会了。伯伯看着你长大,心知你并非莽撞之人,今日之事,伯伯不做计较,只当你是一时疲困所致,快些回府治伤休息吧。你还年轻,以后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莫要因此遭人记恨才是。”
卫粼闻言勾唇一笑,“杨大人莫急,在下尚未说完。”
“大人一向沉着泰然,若非心中有鬼,怎会这般反常。”说罢,慢慢从怀中取出另一枚令牌,呈于众人眼前。
这回,卫粼手中令牌完好无损,“临山”二字一目了然,所用木料,与杨学海手中那枚,毫无二致。
形势急转直下,杨学海难以置信,目光从令牌缓缓上移,直视着卫粼的眼睛,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卫粼并未躲避,沉静注视着老师昔日的至交,眸光之中,除了二分痛惜,余下八分皆是失望。
他一字一句启唇,揭开眼前人的罪状,声音清润坚毅,回荡整个大殿。
“此物是我从一铁匠身上取得,正是杨大人方才所说的梨木所制。见令如面,杨大人的之物,为何会出现在谋反贼人身上?大人每月准时往返花坞,风雨无阻,真是为了赏花那么简单吗?
三年来,卖官敛财、豢马铸械,意图谋反之人,分明就是你杨学海!”
卫粼毅然转身,面朝圣上继续说道:“圣上,那日臣趁贼人逃散,上前搜取线索,不料被一铁匠发现,欲对臣不利,打斗之间,正是这枚令牌从其身上掉落。”
原来,那壮汉只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敌不过卫粼,见卫粼身手不凡,立即转身逃跑。
被追至悬崖边缘,壮汉知道已穷途末路,只能蓄力反扑。
卫粼毕竟身负旧伤,哪怕身姿再矫健,亦不能久战,渐渐感到吃力。眼前壮汉身强力壮,劲道不容小觑,几个回合下来,卫粼身上被刀剑剌了好几道口子。
就在这躲闪之间,一枚令牌从二人眼前掉落,卫粼眼疾手快,抢先拾起,壮汉见状越发慌张起来,满脑子只想夺回令牌,不管不顾,用尽全力朝卫粼扑去,怎料卫粼一个闪身,侧身躲开。壮汉撤回不及,最终失足掉落悬崖。
木已成舟,卫粼亦不浪费时间,马上动身朝众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沿着脚印行走一夜,终于在一座围满了干稻草的农舍中,寻到了这帮匠人…的遗体。
小小一方农舍,几十人的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占满了所有空间,腥红的血水一直蔓延,流至不远处的农田之中,庄稼吸足了汁液,泛着诡异的红光。
四周还萦绕着浓重的尸臭味儿,卫粼顶着恶臭上前查看,毫无意外,个个都是被一剑封喉,身上□□,可见所有证物都被行凶者扒下,另行处理掉了。尸体最下方还垫着草垛,显然是被灭口,搬运至此处准备焚烧。
幕后之人赶尽杀绝手段残忍,证物悉数被毁,此行注定一无所获。
想到杀手很快就会回来,此地不宜久留,卫粼不再逗留,悄然离开了农舍,然失血过多,加上旧疾复发,卫粼最终体力不支,晕倒在了林中。
待醒来,已过了一天一夜。卫粼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人,原是朱明找了过来。
朱明一路寻来,发现四处皆是搜寻的官兵,好不容易找到世子,不成想世子居然昏迷不醒。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朱明做了这辈子最聪明的一个决定,那便是避开众人耳目,将世子背入山洞,利用林中草药为其缓解伤情。
不知城中境况如何,卫粼深知若贸然行事,恐遭暗害,于是二人不敢声张,一路风餐露宿,顶着伤痕,徒步走回了上京。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这制胜关键,亦被卫粼握在手中。
事已至此,已无力回天。
杨学海不再辩驳,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眼中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
众人都以为他是怨恨不甘。
卫粼事后回忆,方明白,这原是解脱之意。
真相被揭露的一瞬间,圣上的眼神变得森寒幽深,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忍无可忍。
天子暴怒之下,昔日的太子太保、大理寺卿杨学海,被取下乌纱,扯下官袍,两名护卫拽住其手臂,半个身子磨地,沿街一路拖行,直至牢狱。
圣上仍觉得不解气,神色越发晦涩难辨。
余下众臣神态各异,个个噤若寒蝉,特别是先前站在杨学海身后鼎力支持的那群人,恨不得垂首贴地,唯恐被牵连降罪,脸上青白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