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合一
“可是”昌泰帝尚未说完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咳嗽打断。
始终一声不吭, 毫无存在感的唐臻用尽全力的捂住嘴,依旧无法阻挡从青白的指缝间泄露的闷咳,单薄的身体因为难以控制的力道, 只能被动的顺着咳嗽的频率抖动。
只过去眨眼的功夫,太子苍白的面容就染上薄红,黑白分明的双眼更是如同浸在水中般狼狈。
直到唐臻因为力竭踉跄,几乎跌坐,众人才在越来越撕心裂肺的咳声中回神。
“臻儿?”
“殿下!”
“快传太医!”
唐臻抬头对最先靠过来的孟长明、程守忠和李晓朝,无力的扬起嘴角, 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彻底失去支撑, 朝地面倒去。
难得有昌泰帝亲临的朝会毫无预兆的开始, 又猝不及防的结束。
除了少部分人有幸能留在宫中,等待御医和太医为太子诊脉的结果。其余朝臣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好在太子只是老毛病。
刘御医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本就先天不足, 年初又遭遇贼子毒害, 不算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最近半年更是缠绵病榻,气温稍稍有些变化,太子就会有相应的反应。
近日天气格外干燥, 风也比平日更狂放怎么看都比不久前, 太子莫名其妙的被毒瘴之气侵染的脉象正常。
昌泰帝非常不满意刘御医的诊断,他念着多年相伴的情分,没有立刻当众给老臣没脸。目光越过刘御医, 看向临时从太医院抓来的当值太医。
臻儿是在年初中毒,仅隔几个月就能毫发无伤的在宫巷取施承善的性命,身体分明是养的很好。为什么住进福宁宫, 反而隔三差五的卧病?
守在房门外的众人同样神色各异, 蓦然看过去, 竟然每个人都是担心居多。
自从太子搬去福宁宫,后宫的娘娘也因为破秋日的变故,纷纷紧锁宫门,减少与外界的联系,太医院已经很久没有正经的出诊过。
或者说,他们出诊的对象都在宫外。
在宫中值守的太医,大多都是难以受京都贵人的信任,无所事事的年轻太医。
陡然面对这么多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大人物,从未经历过大场面的年轻太医皆两股战战,神魂不属,不敢有任何花花心肠,皆老实重复刘御医的话。
昌泰帝心中存疑,紧盯脸色最慌张的年轻太医,事无巨细的问太子的脉象和原因。
接连问跪三名太医,昌泰帝眉宇间的迟疑越来越浓。
正所谓久病成医,他用药多年,程守忠又喜欢操心,总是追着刘太医问药方的考虑,然后念叨给他听。
昌泰帝自信,绝不会轻易被医者哄骗。
突然得知独子的身体远不如他以为的健康,愧疚如潮水般涌上昌泰帝的心头,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向太医追问的心情。
他难以想象,破秋日,唐臻是用多大的决心和毅力,杀死突然出现的施承善,满怀希望的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大概只得到失望。
臻儿向来心细又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他有意让对方替他御驾亲征的机会。
破秋日之后,京都的情况越来越难以预测。
先有从不插手京都争端的沈思水,因为沈贵妃,不得不派来沈风君。然而看沈风君和沈婉君的小动作,沈思水分明是不再满意现状,想要做出改变。
施乘德带来的数千护卫,至今依旧在京郊徘徊。
李晓朝彻底控制住京营,不必再隐藏野心和与程守忠截然不同的那面。昌泰帝尚且不至于畏惧李晓朝,但是他知道,唐臻从前与李晓朝格外亲近。既怕唐臻因为发现李晓朝的伪装伤心,又担心唐臻会被李晓朝利用。
出兵贵州已是势在必行之举。
在昌泰帝看来,这是唐臻想要离开皇宫,最好的时机。
李晓朝率先打破沉默,向刘御医问道,“如殿下这般,应当如何医治才能尽快康复?”
刘御医面露苦笑。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更是必须面对的难题。
孟长明看出刘御医的为难,难得说了句人话,“殿下的经历也算世间少有,御医一时半会想不到奇招也是人之常情。你尽管提稀奇古怪的草药,我们自然会想办法将其找来。我前些日子曾有幸拜读前朝名医回春大师的自传,上面有写,病去抽丝,针灸或许有奇效。”
刘御医摇头,叹息道,“无论如何针灸或用什么样的奇珍异草为殿下治病,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缓解殿下现有的症状。”
太子殿下的身体,如同满是裂纹的木桶。
修补是个漫长的过程,期间只要有风吹雨打的动静,木桶就有可能增加新的裂纹。
这病,只能调养,没办法治。
施乘德闻言,心思立刻从太子的安危转到别处。
有病就治。
即使昌泰帝拿不出补药,总督大人也会慷慨解囊。
只要太子没有随时薨逝的危险,病弱反而更符合总督大人的利益。
如今他更发愁,该不该想办法拖延对贵州出兵的计划。
岑威、梁安和陈玉背后的势力,皆有与贵州接壤之处。
这年头,哪个有脑子的人不是随时就能出兵?
以他们的身份,调兵只是一句话的事。
这刚好是施乘德的痛点。
东南三省通向贵州,只能借路。
无论怎么算,都要比岑威等人,花费更多的时间做战前的准备。
因为沈贵妃和端妃的薨逝,沈风君与燕翎的关系快速恶化,隐隐有倒向施乘德的意思。
前几日,施乘德因此有多少窃喜,如今就有多少犹豫和迟疑。
虽然被各家遣来京都的人,可以替长辈表态,但是施乘德心中很清楚,三省总督对沈思水抱有什么样的黄鼠狼心。
心中有鬼,看什么事都发虚,施乘德正处于这种状态。
他觉得,只要沈思水不傻,就不会轻易同意东南三省从湖广借路,说不定还会立刻翻脸,想尽办法的阻止东南三省参与对贵州的围剿。
所以不能拖!
沈风君手中肯定有京都和湖广之间,最快的消息渠道。
他要赶在沈风君不在京都,这条消息渠道没办法立刻动用的时机,彻底砸实东南三省参与围剿贵州的行动。
太子没有大碍,刻意留下的人陆续散去。
只有陈玉放心不下,出宫之后,立刻找理由返回。
刚走入后殿,他就看见在门口徘徊的程守忠。
“程将军?”陈玉在对方的目光中停下脚步,眉宇间浮现迟疑。
难道
程守忠点头,走到陈玉身边,低声道,“等会儿,陛下正在里面。”
陈玉闻言,立刻垂下眼帘,挡住眼底的担心和焦躁。
殿下每次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模样都是因为陛下,可见陛下对殿下的影响。
如今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恢复正常。
万一殿下没能从那种状态脱离,不小心被陛下发现端倪,引起陛下的不喜,伤心反而是小事。
若是殿下没能控制住脾气,发起怒来,恐怕陛下招架不住,后悔的人反而是清醒的殿下。
程守忠拉住陈玉的手臂,“别担心。”
陈玉这才发现,他险些越过程守忠,直勾勾的往屋内闯。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陛下为什么想让殿下亲征?”陈玉闷声问道,“殿下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陛下身边,哪怕身处后殿,每次抬头所望的位置也都是陛下所在的地方。”
可惜陛下身体虚弱,即使只是说话也不能陪太子许久。
作为每日陪在太子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之一,陈玉最清楚太子对昌泰帝的向往和在乎。
因此他更无法理解,昌泰帝对太子的冷漠。
昌泰帝的身体再差,也不至于隔两三日才能与太子闲话半个时辰。
程守忠目光复杂的看向紧闭的房门,语气却无悲无喜,“这里是陛下的埋骨地,殿下是雄鹰,不该被永远的束缚在这里。”
陈玉愣住,下意识道,“即使去贵州,太子也无法展翅。”
有岑威和梁安,两个少年成名的将军珠玉在前,施乘德等人紧随其后,必定会对太子严加防范。
别说太子从未展现过在兵法上的才能,无法取得士兵的信任。
即使所有人都相信太子可以,已经各有烙印的士兵也不会背叛各自的主将,反而为太子效忠。
程守忠笑了笑,耐心的解释,“再从贵州飞去其他地方,殿下就能获得他向往的自由。”
陈玉愣住,终于想起破秋日被打断的计划和太子最初的目标。
明明只是相隔数月,如今回忆起来,竟然像时隔数年。
“你们想让他一个人离开?”陈玉上前半步,紧紧抓住程守忠的袖子,双眼因为愤怒隐约有充血的迹象,“可是你们明明知道殿下想要什么!他想”
程守忠捂住陈玉的嘴,眉宇间浮现怜悯,语气却极坚定,“陛下不会走,陛下在先帝身边长大,早就明白,飞蛾扑火,为圣朝延续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他的宿命。”
为陛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则是他的宿命。
陈玉咬紧牙关,只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愤怒。
他看不懂程守忠的目光,更不想懂,他只知道,陛下正在辜负殿下的孺慕之情,程守忠是个冷漠的帮凶!
程守忠感受到陈玉的怒气,眼中却浮现欣慰,语气不乏庆幸,喃喃道,“还好,还好殿下不懂,宿命可以在陛下的身上终止。”
安定侯府的宿命也会在他身上终止。
殿外的两人剑拔弩张,更准确些形容,陈玉单方便对程守忠表达不满,程守忠只用单手就能制住陈玉,望向对方的目光中不乏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宽和。
殿内的氛围,从某些角度看却是刚好反过来。
昌泰帝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揽住越咳越烈的唐臻,眼底满是无措,语气更是难以掩盖慌张,“怎么还是咳的这么厉害?御医不是已经施过针?熬好的汤药怎么还没送来!”
唐臻紧紧抓住昌泰帝的衣袖,过了半晌才艰难的止住咳,有气无力的靠在昌泰帝怀中,断断续续的道。
“父皇、我没事、今、今日咳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次停下来,唐臻的胸口反而不再剧烈的起伏,说话也比之前连贯,模样却更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我今日吃药,好好休息,明日”他猛地喘了口气,表情因为过于用力,显得有些狰狞,“明日就能大好!”
“必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待,能按时随军出发。”
终于说完这句话的唐臻眼睛越来越明亮,只是结合惨白的脸色、潮红的颧骨、额间的冷汗、颤抖的身躯怎么看,怎么怪异。
面对唐臻仿佛小狗等待夸奖的目光,昌泰帝眼中浮现迟疑,在心中反复练习许久的劝说,脱口而出却变成,“要、不、等你养好身体再离开为父?”
话说出口,昌泰帝仿佛听见巨石落地的声音,始终紧绷的脸色终于放缓,任由名为疼惜的情绪蔓延。
“父皇?”唐臻怔住,下意识的道,“我不想离开父皇。”
昌泰帝的角度,刚好将唐臻眼中的茫然尽收眼底,顿时心痛的厉害。
发自内心的觉得,他刚才没有提起让唐臻借着对贵州出兵的机会,永远离开皇宫是个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