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药人(6)
铜镜未磨,一张模糊的面容映入眼帘。
姜沉坐在镜前,任由魏折眉将簪发的玉笄连同着青丝束起。
面具戴得太久,姜沉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
许是新沐过的,颈侧犹沾着湿润的水珠,青衫领口的衣料润泽去一块儿,泛着远山般的青黛。
“先生,您当真要以真面目……”
魏折眉顿了顿手,欲言又止,只是指间的动作却出卖了心绪的不安,不慎裁下了几缕乌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况且,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姜沉轻扯唇角,“我记仇。”
他或许会因一时的不忍和对薛府满门忠良的愧疚,而向薛奉北隐瞒真相。
但对于奚邈和段广寒,他却没有任何心软的理由。
姜沉抬起袖,衣料滑落一段,露出了瘦削的腕骨。
他垂目扫向手心浅而乱的掌纹,单薄的命线为无数道旁生的节支隔断。
若非大限将至,不可妄动真气,就连慕舆野,他也想在临死之前一并解决掉,以绝外患之忧。
姜沉闭了闭眼,算计着得失。
顾铮那边已有了剑神的一诺,又有皇帝竭力扶持,即便是没有他,也能在朝堂上施展身手;学宫虽未在各州郡广为推行,但尚学之气却已蔚然成风,国子监祭酒出身寒门,又与顾铮略有交情,自然也会护着顾铮为主导的寒门学子。
待药人事了,四大世家扳去了丹灵奚氏,依附于昌西李氏的不少官员也会随着药人一案下马,大大挫伤世家的锐气。
豪门与寒门之间,会形成新的平衡。
姜沉徐徐启目。
魏折眉向后退一步,拿来披风,替姜沉拢好了前襟。
药人一案兹事体大,她作为受害者之首,势必要与姜沉一同前往。
只是魏折眉方才转过头,后心的穴位处却是微微一麻,身体顿时便失力地软倒下去。
姜沉揽臂虚扶住她的肩头,目光平静,像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裴流盼从屏扇后走出,从姜沉手中接过魏折眉的身体。
姜沉望了裴流盼一眼,淡淡一笑。
“你当真想好了?”
“这话是应我问你才对,”裴流盼仰起头,面上是不知该用何种神情的复杂,“段广寒不信任任何人,他的计划我仅知一部分,其中尚还有许多虚实不清的地方,你只身一人,又有多少胜算不中圈套?”
把玩着手中的玉,姜沉无声笑了下,却并未回答。
段广寒将奚邈与药人一案当做诱饵,煞费苦心地在国祀上布下一场鸿门之宴,倘若他不来,岂不是要辜负这一番苦心?
断水刀横在不远处的刀架上。
这柄刀品阶略逊色于严暮生的那把惊云剑,原本是苏虹的本命法器,而姜沉又用这柄刀结束了苏虹短暂而悲哀的一生。
于姜沉而言,断水刀是一个禁忌,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少会执着这柄刀来杀人。
姜沉背手擢刀出鞘,以刀镗斜抵在裴流盼喉间。
厚重的冷戾与杀伐血气扑面而来,姜沉噙着笑,眸中却没有笑的影子。
“我非段广寒,你若不负秋水阁我必不会舍你,倘若你它日叛出,只要姜某一息尚存,必追杀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绝不姑息。”
广袖猎猎,姜沉抬起眸,一字一顿:“裴流盼,你能做到么?”
见惯了青厌君的温文尔雅,此时的利落果断却是另一番情态,裴流盼将魏折眉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郑重地一稽首。
一诺,值千金。
澄澈的刀光纳入鞘中,姜沉抬步迈出了秋水阁中的暗室。
·
数百里之外的天坛之下,大楚的旌旗高高飘扬,一架绘着五爪真龙的明黄步撵在山间缓缓行进着。
国祀的位置选在太微城郊的小禅山,小禅山地势高耸,道路崎岖,巍峨嶕峣的峰峦笼罩在晨雾中,宛若架起在九霄云天的蓬莱仙台。
除了皇帝的车辇外,后面还跟着几架形制规格略次一等的车轿。
女侍挑开车帘,向轿中人低声耳语几句,轿中人懒懒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暖炉与软垫将车轿布置地极为舒适,上好的熏香勾得人昏昏欲睡,段广寒却是没有丝毫的困倦。
段广寒轻轻敲了敲身底的车板,听到里面挣扎的响动,又加深了唇边的玩味的笑意。
隋晟早就有打压世家的意思,而姜沉想要为那些药人翻案,必然要倚仗小皇帝。
虽然二人的出发点不同,然而殊途同归,只要那份名单上达圣听,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隋晟必会以此为借口,严查不怠。
段广寒以指碾去焚尽的香头,仿佛感受不到指尖钻心的疼痛一般,微微出神。
他在国祀之上为隋晟布下了天罗地网。
所以,无论是为了那些药人,还是小皇帝,姜沉都不得不来。
掌心真气翻覆,一道古老残缺的卷轴便出现在了手中。
青厌君死后,他翻阅了文渊阁所有的古籍,才找到了这上半部复生秘术。
而下半部,则在北狄手中。
繁复的阵法铭刻其上,段广寒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这才将卷轴收起。
复生密阵最关键之处乃是核心法枢,而要完成这道法枢,需要大量的木元作为支撑。
而奚邈就是段广寒选中的,用来构建密阵最好的法枢。
段广寒摇了摇头,微露惋惜之色。
可惜奚邈身上的灵根原本是属于姜沉的,木元之中掺杂着微弱的火元,其纯粹程度恐怕还不能够支撑密阵运行到最后。
他要……想些办法才行。
·
小禅山内的静室中,薛奉北从漫长的昏睡中转醒。
周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薛奉北眉宇轻攒,轻微的眩晕感袭上心头。
这是……哪里?
忽然亮起的烛台驱逐去黑暗,薛奉北眯了下眼。
韩叔举着那盏烛台,低头跟在一人身后。
“薛公子,好久不见。”
薛奉北神情冷肃,勉强从记忆中搜刮出了此人的名字。
倘若他没记错,此人名叫顾青琅,他的兄长顾铮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寒门学子之首,也是此次太微学宫的主持者之一。
薛奉北淡淡转过头:“我与阁下似乎并不相熟。”
儒雅谦逊的面容之上缓缓咧开一抹诡谲的笑容,顾青琅扬了扬下巴,示意身后的老人上前一步。
“既然薛公子记不得我,那便让这位老人家来帮薛公子好好想一想吧。”
老人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哆哆嗦嗦地走了几步,腿脚一软,便跪在了地下,嗫嚅道:“公、公子……”
“就连您…也不能陪在我身边了么?”薛奉北昂首,凝视着头顶的石壁,惨笑一声,而后徐慢地阖眸,面上褪尽了血色,“也好,也好……”
合该有这么一天,让他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
耳边响起了剑鸣之音,顾青琅抬脚将那瑟缩着的老人踹倒在地,长剑狠狠撬开了韩叔的嘴巴,贯入咽喉。
喷射出的鲜血溅了顾青琅一身,令那张清秀的面庞都跟着扭曲恐怖起来,浓郁的鬼气与邪气迅速吞噬了韩叔的尸身,叫人听了便牙酸的磨牙吮血声窸窸窣窣地传来。
薛奉北眼皮一颤,霍然睁开眼,便看到了那可怖而又似曾相识的景象。
是薛家灭门的那一夜,是——
“没用的老家伙。”顾青琅一擦颊边的血色,朝着薛奉北望去,笑得温温柔柔,人畜无害,“薛公子可曾记起我来?”
牙关因恨意紧咬,薛奉北呼吸一浊,玄铁铸成的指节嘎吱作响。
“绿,鬼。”
那日密宗来使不辞千里拜诣北狄,带来了两个邪灵。
一个名为青鬼,而另一个则叫做绿鬼。
青鬼是哥哥,不苟言笑,脸上总是挂着忧郁,像是不怎样开心。
而绿鬼……则是笑着以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外祖与祖母的生命,又剥下了两个人的皮,悬在房梁上。
绿鬼笑道:“难得薛公子记得我的名字,荣幸,真是荣幸。”
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薛奉北的面庞,绿鬼嘻嘻笑道:“不愧是大美人教出来的徒弟,这张脸,啧啧……”
薛奉北冷冷盯着绿鬼,寒声吐出一字:“滚。”
尖锐的指尖一陷,刮开了薛奉北的面颊,绿鬼轻啊一声,连忙松开手,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嘀嘀咕咕道:“真是不小心呢,叫大美人看到了,定是要往我身上攮刀,罪过,罪过。”
刀?
瞧见薛奉北眼底的微怔,绿鬼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恶劣地勾起了嘴角,佯作惊讶道:“薛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青厌君,”青鬼笑道,“有的,只是姜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