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长明
现下早已过了小暑,从淄州到京邑,少说也需要半月之久,到京邑的时候差不多就快到了立秋。去年立秋之时,沈怀玉在林瞻私牢之中,身陷囹圄,身边之人也没有办法保住。
而承德十一年的立秋,先是濮才良豢养私兵一事暴露,林瞻因此也惹上了一身骚。承德帝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在心中暗中盘算。
京中暗流涌动已经成为必然,若是沈怀玉回京邑,那么她手上握着的林瞻当年对峪城一战所做的手脚的证据,必然又是一道惊雷。林瞻手上是哑叔和厌雀的生命,她也不想继续看着林瞻逍遥法外。
明日一清早,就将动身启程,前往京邑。
前事因果,是是非非,这个中种种,沈怀玉也不再想深究。前帝掠夺臣妻,林瞻为了往上爬甘心拱手将妻子相赠,为了将自己的女儿登上皇后之位,又不惜勾结外族,使得淇城满城死于非命。
别人的因果,原本就不该报应在她的身上。
沈怀玉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当年和沈其道对弈之时所用到的棋子,这些棋子原本是御用之物,也是沈其道当年很是喜欢的一个物件。黑白棋都是用暖玉制成,就算是寒冬握在手上,也丝毫不觉得冰凉。
她突然来了兴致,晃了晃装着棋子的小盎,“要不要和我对弈?”
“……对弈?”宋临云脸上难得露出来了犹豫的神色,顿了半晌才接着道:“也行。”
下棋在京邑贵族中算得上是个雅事,寻常家族中的七八岁小童也都是会下上几把的,沈怀玉也有些日子没有再与人对弈过了,自从沈其道死后,她至多就是自己和自己下着玩儿。
现下对上宋临云,她还有些怕自己棋技退步,也就收起来玩笑的心思。
沈怀玉拿了黑子,黑子先行,所以先下一子。
她抬头看宋临云,只看到他手执白子,那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白子在脸侧轻轻点了点,似乎是在思索下在哪里。
没见到仅仅第一子就这么谨慎的人,沈怀玉略微坐直了身子,仔细观察着他的出子。然后便看到他落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沈怀玉略微思忖,片刻之后便落了第二子。
没想到之后的宋临云却是越下越没有章法,简直说得上是乱七八糟,像是随便抛到了一个地方一般,就算是京邑世家的七八岁小儿,想来也比他的棋技好上不少,实在是不知道这样烂的棋技是师出何方。
沈怀玉失笑。
宋临云时不时看看棋局,要么就是抬眼看着她,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将棋子安安稳稳地放在手上,后来就开始小幅度地往上抛着玩,出子也越来越随意了些。
这样赢他,实在是胜之不武。
“不知道宋二公子的棋艺究竟是师从何人,”沈怀玉以手抵唇,“实在是……出其不意。”
宋临云挑眉,知道她这是在笑,也不揭破,只道:“你猜猜?”
这手稀巴烂的棋技,卫国公宋佺年轻之时也是一位很有些声誉的学子,不该是能下成这幅样子的人,那么除开宋佺,也就只有抚远大将军穆弘文了。
“穆将军?”
宋临云笑着轻轻摇头。
说起来,这幅打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在闭着眼睛瞎下的棋艺,说是从来没有学过沈怀玉也信,“那我猜,你根本没学过。”
“我学过。”宋临云以手支头,“而且,还是个女师傅。”
宋临云出生之时卫国公夫人就因为气虚而去世了,卫国公也对这个夫人感情不深,不过几年就另娶了。所以宋临云和宋佺一直以来关系都不是很亲近,穆弘文心疼外甥,一直都是把宋临云当成自己亲儿子来养的。
所以这个女师傅,也不该是卫国公夫人。
宋临云看着她道:“说起来,今日是我第一次下棋,所以,阿玉自然算得上是我的师傅。师傅多才多艺,我以后当真还要多多仰仗仰仗阿玉了。”
“毕竟,我要吃软饭的。”
“那好,”沈怀玉点了点棋盘,“正好现在闲来无事,我教教你。省得以后风流之名满淄州的宋二公子,一手棋技却烂成这样被传出去。”
沈怀玉其实是真的想教教宋临云,毕竟之前一直都是自己在与自己对弈,实在是无趣。若是教了他,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和他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宋临云眸色暗了暗,“想教我?”
“黑子一般可以先行,可以占地。”沈怀玉捻起一颗黑子,“刚刚我拿的就是黑子,所以要终局之时,我要给你贴子的。棋盘之上的小圆点,被称之为“星”,中央的圆点就是“天元”。”
“棋子是有气的。”沈怀玉将黑子放在一个位置上,手指滑过旁边紧邻的空点,“这就是棋子的气。”
她接着将另一颗黑子放在了刚刚所滑过的位置,“我放在了这个位置,那么这两个棋子就可以互相连接。”
她将刚刚的黑子拿开,取而代之换上了一颗白子,“而如果此处是一颗白子,那么此处的气就将不存在。若是这颗黑子失去了所有的气,那么这个黑子——”
“就被我吃掉了。”
沈怀玉教得认真,却看到宋临云却像是根本没看自己手旁的棋盘,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她叩了叩棋盘,提醒道:“尊师重道。”
宋临云抬手将沈怀玉手旁的棋盘打乱,黑棋白棋瞬间乱作一团,胡乱地堆在一起。棋子相撞之时,发出清脆的相撞叩击之声。
“阿玉教得这么认真。”他俯身靠上,“可是……怎么好。”
“我偏偏只想着,欺师灭祖。”
沈怀玉还未回应。
他自己说完,脸上却有隐忍之色,轻轻挑了挑眉毛,克制一般在沈怀玉额头上点了点,带着些无奈道:“算了,不招你了。到头来,受苦的反而是我自己。”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盛夏已至,宋临云略微深吸了几口清气,才觉得腰腹之处的热涌略微消退了一些,口中念叨了几句从前看过的清心咒,“我是真的觉得,现在见你,实在是在练功。”
“练功?”沈怀玉不解,“练什么功?”
倒是真的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沈怀玉对情-事所知实在是太少了,只觉得刚刚宋临云实在是有些不对劲,说话的声音也比之前略微嘶哑了些,沈怀玉善于洞察人心,只觉得他刚刚……
似乎是有些,气息不稳,心旌摇荡。
宋临云沉默了许久,然后抬头朝她笑了笑,低声同她讲道:“那自然是……童子功。”
沈怀玉愣怔片刻,然后瞬间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然后撑住他的身子,“这么练功,那想必宋二公子以后必然,功力更为精进。”
他闻言低低笑了两声,然后握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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峪城虽然是一座小城,但是因为距离淄州都护府很近,所以也算得上是座繁华的边隅小城。沈怀玉被宋临云牵出门的时候,时候就有些晚了,日头早已偏西,只剩下了一圈红红的光晕。
他七拐八拐带着沈怀玉走到了一个小巷子里,旁边是峪城内最高的建筑,是一处酒楼。这处酒楼是峪城之内最为豪华的酒楼,自沈怀玉出生之时就一直开到如今。
沈怀玉年幼之时还经常吃过这里面的糕点,没想到今日宋临云居然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但是这个小巷子连着的并不是这座酒楼的正门,沈怀玉拽了拽宋临云的衣襟,悄声问:“这是要来这里做什么?”
实在是像极了做贼。
这里地处偏僻,实在是像极了梁上君子喜欢下手的地方。她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虽然宋二公子肯定是不缺钱的,但是还是觉得这样的氛围下不是很适宜大声说话。
宋临云伸手揽上她的腰,“我来兑现之前的一个承诺。”
他说着足尖点上酒楼边的落脚处,沈怀玉只听到了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还有酒楼中有人在雅间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腰际被他揽上的地方却仿佛被火燎过一般。
他怀中抱着一个人也丝毫不减速度,足尖点了几下很快就到了屋檐上。
宋临云俯身将沈怀玉放在屋脊上,略微侧过了身子,沈怀玉就看到了刚刚被他挡住的,他身后的万家灯火。他们此刻坐在峪城最高的屋檐之上,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沈怀玉能听到有人在身下的屋子里嬉笑怒骂的声音,是烟火下的纲常世间。
而远方的灯火却渐次亮起来,沈怀玉还从未见过峪城这样的时候,宋临云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锦袍,银质的护腕冰凉,他将下颔放在沈怀玉的肩上。
“之前说,要带你来淄州看雪。可是明天就要出发回京邑了,所以,只能先欠着。”
他不知道从哪拿到了一个长明灯,他示意沈怀玉用手捧起那个长明灯,然后自己的手托起她的手。
长明灯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转儿,然后就颤巍巍地向高空中飞去。
沈怀玉突然想到他们的以后,岁岁年年。
她的小指勾了勾,碰了碰宋临云的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