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月朗
淄州这一仗打得艰难,毕竟匈奴人的身材和力气天生就更胜一筹,加上兵力也充裕。淄州的消息甚至都已经传回了金陵,边关战争,哪怕此刻是在金陵,休戚与共,人们脸上也多了几分惆怅,花楼中都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沈怀玉想也不用想京邑之上,那些簪缨世家如果知道前因后果该有多么后怕,毕竟倘若当时徐良徽一念之差,现在的局面就会完全不受控制。
已至初夏,宋临云院子里的桃花也在前些日子里全都凋谢了,他临行之际,这株桃树还开得如同漫天云霞一般。不过短短十几日,现在就只剩下了葱茏的桃叶,好似他的走也随之带走了这桃花的生命一般。
而那夜明月高悬,他从高墙之上一跃而下,抬手拿着一朵开得绚烂的桃花,对沈怀玉道:“赠你武陵色。”
在来金陵之前,沈怀玉从未想过和这位宋二公子有过多的纠缠,但是等到金陵事了,战乱未定之时,她却从来没有想此刻一般迫切地想要去往淄州。但是现下边关还未安定,她若是在此时贸然前往,说不定还会惹来诸多麻烦。
而近些日子的金陵,也算的上是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詹文轩从来都不是池中物,他的手腕比起当年的沈怀玉也丝毫不落下风,李家失去了濮才良,不过就是拔了牙的老虎,加上有些嗅觉灵敏的氏族,早就倒戈入了詹文轩门下。
濮才良早就已经被徐良徽奉旨押往金陵,承德帝在宋临云当时来旨之时就已经勃然大怒,毕竟金陵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现在天高皇帝远,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起了阳奉阴违、豢养私兵的勾当,自然无异于自取灭亡。
承德帝自然也想起来了自己当年殿试之时曾经很是看好过的詹文轩,言辞犀利,公正不阿,再加上三元及第,原本是多么难得的人才。居然在金陵就任却如同个丧家之犬一般,被一个太守压得起不来头,甚至还被断了两根手指。
这原本也应该是个惊世奇才,承德帝起了惜才的心思,加之这件事也佐证了这个曾经的状元郎定然不是什么结党营私之辈,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所以当即传旨金陵,在江宁地域,见江宁刺史詹文轩如皇帝亲临。
虽然刺史一职向来都是这样,但是被承德帝特意提出来的可就不一般,至少那日以后的詹文轩,金陵上上下下的官员见到他瞬间就战战兢兢,以往捧高踩低,嘲讽过詹文轩的人,更是直接称病告假。
所以这个时候的詹文轩,才真正有了江宁刺史的风范。他以雷霆手段清算近些年来中饱私囊的大小官员,上下肃清,金陵城中的百姓也终于不用像以前那样活得小心翼翼,家中的妙龄姑娘也终于可以自由出门,不用再担心会被世家子弟强抢了。
盛世之景,可见一斑。
沈怀玉之前登门告知詹文轩,倘若有淄州来信务必第一时间告知自己,那时候詹文轩正在为处理一些公事而头疼,毕竟他已经被边缘了两年,贸然要处理这么多的事务多少会有些力不从心。
沈怀玉看他被这么多公务压得分身乏术,正好自己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索性就帮着詹文轩处理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务。
自己曾经也做过两年的江宁刺史,所以这些事务处理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而且沈怀玉向来聪慧,只需要稍一点拨就很快能够上手。
詹文轩最开始以为这个姑娘只不过是宋临云的侍妾,但是后来发生的种种让他察觉到这个姑娘似乎不是如他所想的一样是个以色侍人的婢子。
后来更令他惊诧的是,这个姑娘哪怕是处理起公务来也非常的果断,并且条条例例,毫无错处。
他原本听到沈怀玉要帮着他看看公务,不过是不想落了这个姑娘的面子,所以才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挑了些看上去简单些的给她看看,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还真的看得懂,并且陟罚臧否,赏罚得当。
“或许是有些唐突,但是在下还是想问问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姑娘?”
沈怀玉道:“詹大人这是不放心我的来历了?”
詹文轩连连摆手,“那自然不会,你和宋二公子的恩情在下铭记在心,若是没有宋二公子的仗义执言,还有姑娘你的证据,在下现在还是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人人可欺。只不过在下看姑娘你处理起这些事务甚是娴熟,实在是好奇哪家府上能教出这样的姑娘罢了。”
“姑娘家又如何,我若是去参加科举,说不定也是一代女状元呢。”沈怀玉掩唇,“不过可惜我出身宣平侯府,没办法入仕罢了。”
“原来是宣平侯府的小姐。”詹文轩拱手,半晌他又迟疑道:“不过说起女子入仕,姑娘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一个人。”
沈怀玉没应声,詹文轩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来可笑,当年我自负才学,傲气得谁都看不上,谁知道我第一次参加科举,就输给了一个姑娘家。其实当时我也不服气,或许你也知道,那位姑娘就是后来名声有些不太好的女相。”
这话说的就是有些委婉了,沈怀玉哪里是名声不太好,简直就是臭名昭著,天下有识之士都以唾骂沈怀玉为志,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面就已经非常不守女德了,加上位极人臣之时她才不过双十年华,自然非议众多。
再加上沈怀玉亲手斩了名声颇好的户部尚书张栋,结党营私左右逢源,种种罪名,简直就是罄竹难书。
“那位女相的父亲是一代大儒,所以当年参加乡试的人都觉得那位主考官是不是收了贿赂,毕竟一个妇道人家,参加乡试就是大不韪。更不用说还一举夺魁,让众多学子脸上无光。输给一个小丫头,确实没人能接受这个事。”
沈怀玉还是难得听到故人对自己的评价,手指略微抚过手上的案牍,“那詹大人也是觉得女相沈怀玉不堪此任吗?”
詹文轩听到她的话以后愣了愣,然后脸上逐渐浮现出苦笑,“那倒不是。沈怀玉此人无愧于沈其道的教导,她所言策论,实在是哀梨并剪,炳炳烺烺。我自认不及,开口帮她说了几句话。只是后来,唉……算了,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一时无话,詹文轩坐在红木椅上,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突然就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突然抬头对沈怀玉道:“或许这句话有些冒犯,但是我当真觉得,姑娘你和那位女相,有些相似,并且无关长相。”
“不知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对我说的那句‘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致经误者在诸子’。那篇策论,就是女相在金陵乡试之时所写。”
詹文轩垂下眼睑,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其实我还欠她一句对不起的。”
当年他在金殿之外痛斥那位少年权臣,说她再无当年金陵的傲骨,违背当年那篇让詹文轩惊艳的策论。可等到詹文轩自己为官之时,才知道是非曲直,向来都难以用一个特定的标准来界定,况且身处仕途,身不由己。
倘若自己站在沈怀玉的位置上,也未必会比她做得更好。
只是可惜,詹文轩迟来的歉意,那位女相再也收不到了。
死后盖棺定论,已经无人在意那位女相究竟是好是坏,生前有多么罪大恶极,只有零星几个稗官野史上也记载了这位唯一的女相,总归也是做了些好事的,但这些话若是被看不起妇道人家或者是张栋从前的门生看到了,肯定会啐上一口然后烧掉的。
只是这些厌恶或者恨意,也随着时间的消磨渐渐被抹去了痕迹,再也无迹可寻。
……
沈怀玉微叹了一口气,看月明星稀之下,树影摇曳。也不知道哪家在办喜事,城南边时不时有烟火炸响在空中,然后散落一片流光溢彩的光芒,犹如万千星辰,倒也算填补了星稀之憾。
可是现在少了的,又何止星辰。
淄州此役势必艰险万分,沈怀玉虽然对宋临云的身手很有信心,但是毕竟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纵然是再厉害也难免会有疏漏之处,终究还是会有些放心不下的。
沈怀玉静坐片刻,在湖心亭内的棋盘之上自己对弈,黑子凶伐,步步紧逼,白子坚忍,隐而不发,故而战局焦灼,难分胜负,还颇有些‘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趣。
而在这时,詹文轩的书童却突然窜了进来,他似乎是跑得急了,用手撑着膝盖缓了好久才抬头道:“姑娘,淄州来报,青龙卫大捷!淄州城守住了!匈奴人前夜就已经退兵,匈奴单于呼延雄更是被宋二公子用扇子斩断了一只手臂,不得已仓促撤离。”
“匈奴元气大伤,徐将军势如破竹,一雪当年淇、峪两城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