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1
一
三狗儿两口子回到马勺子,天已大黑了。
老乔婆早抱着红红儿,往庄东新砌的汽车站那边看。两趟汽车进站,下了人,又开走。下来的人,各奔东西,没有她的儿子媳妇,她不免担心起来,现在出外,乱!打架的,偷钱的,赌博的,谁的吉星不高,谁就倒霉!何况三狗儿两口子孩子气,喜欢惹事!阿弥陀佛,早点回来就好了!
红红儿也要吃奶,一阵紧一阵地哭。不会说话的小畜生,一准就是饿了。奶娃饿了如马啃!怎好呢?喂饭她又不吃,抱在手里拍着,哄着,还是哭。没办法,老乔婆把自己那干瘪了多年的黄瓜皮皮儿,从衣服里扯出来,放到她嘴里,红红儿本能地一个劲地吮。
可是,吮着吮着,她觉得绝望了,受骗了,马上吐出来,哭声更大。
二
等了一会儿,三狗儿两口子没回来,二狗儿和女人从地里回来了。
“妈,他们还没回来?”党妹放下工具。
“嗯。”
孩子听见有人说话,停住哭,转过脸来望。
老乔婆问:“你爹呢?”
“找水舅去了。”
红红儿听了一会儿,不是她所盼望的人,又绝望地哭起来。
“他们早上多早晚走的?”党妹问。
“太阳平南了才走,到现在还不回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孩子饿得拿啥也哄不住。哎!我晚饭还没烧!”
党妹看着婆婆要哭的样子,心也软了,接过孩子:“妈,你去烧饭,我来哄她。”
党妹接过孩子,孩子哭得更厉害。
平时由于姜丽丽根本不把党妹当嫂子待,党妹也有些寒了心,大的不和,小的不亲,不到万不得已,党妹很少去东屋里说话,惯孩子。今天一抱起红红儿,觉得沉沉的,身上软乎乎,小手、小腿像出水藕一样白嫩。如果是自己生的,她要天天咬咬她,亲亲她。顿时,一种天然的母爱情愫使她忘了大人之间种种是非和隔阂,她太爱孩子了,她太想孩子了!甚至连孩子的尿骚味,她都觉得特别好闻。
党妹抱着红红儿拍了一会,不哭了。一会儿哇啊!哇啊!又叫了起来。
党妹忽然想起个办法,便摸黑走进北屋西房里的书桌上,摸出一块水果糖,用一块干净手帕包成一个圆圆的,放到红红儿嘴里。
红红儿立刻不顾一切吮起来。
孩子不哭了。
党妹也高兴地笑起来,抱着红红儿走到厨房:“妈,你看,红红儿吃奶了。”
“哪来的?”
“我的。”
“你的?”
“嗯。你看。”
老乔婆从厨房里跑出来一看,红红儿双手抱着手帕:“你给她啥吃了?发昏!”
“没事,里边包的一块水果糖,甜哩。”
“嗬嗬嗬……”老乔婆笑得肩膀直抖。
三
老乔婆一串嗬嗬还没笑完,小院门一推,有人进来。
老乔婆迎上去,不知是不是,就忙着喊道:“三狗儿?“
“嗯。“
三狗儿哼了一声,老乔婆又急又喜:“哎呀!你们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都急死人啦!”走上去,“丽丽呢?”
“在这。”
三狗儿女人不知为何不理人,只是三狗儿答应了一声。
老乔婆追着后边喊:“丽丽,红红在北屋党妹那里呢!不是她想个办法哄住,孩子嗓子准能哭坏了!”
姜丽丽像是根本没听见,什么红红儿的蓝蓝儿的,一头钻进东屋,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党妹可不知道情由,听见三狗儿他们从城里回来了,忙抱着红红儿走进东屋,以孩子的口气叫姜丽丽:
“妈妈呢?丫头早哭妈妈了。”
这本来就是开玩笑的话,见姜丽丽面朝里睡着,以为自己不该说,连忙改口:“快喂奶,红红儿饿坏了!”
姜丽丽仍不动。
党妹厚着脸把红红儿放到她怀里。
红红儿一摸母亲的,马上咕嘟咕嘟地咽上了。
老乔婆在一边傻了眼了,想,没动过土,怎得罪了太岁?!到底在哪茬?于是,去打一盆温水:“丽丽,洗洗再睡。”
姜丽丽没动。
老乔婆又不放心地问:“你们吵嘴啦?”
三狗儿摇头,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女人:“你洗不洗?”
老乔婆先挤了把毛巾给了媳妇:“快擦擦。”
姜丽丽仍不作声,面不转,伸手接过毛巾去,几把一揩,又送回去。
三狗儿接过毛巾,在自己脸上、身上,一次次地擦。
党妹早悄悄地退出来,回到北屋,床上一摸,二狗儿汗渍渍地睡着了。推醒他,叫他洗澡、吃饭。
四
姜丽丽变恼,全家都不快活。
吃过晚饭,老乔婆把三狗儿叫到厨房,想问问,放放心:“你们早上好声好气地出去,晚上弄的嘴不是嘴,脸不是脸,到底为啥事?”
“没啥事。”
“有人欺负她啦?”
“没有。”
“是碰上阿疆啦?”
“哎,妈,你说哪去啦?”
“那为哪桩?你给她去医院查了没有?”
“查了。”
“什么病?”
“没什么病。”
“医生怎说的?”
“没说什么。”
“给药了没有?”
“没。”
“哎呀!我的小老子,你到底告诉妈,是怎么回事呀?看你们一个歪鼻子,一个瞪眼的,我多不放心!今天,地没要你们锄,你爹还没回来!看你做的事哟!”老乔婆急得要哭了。
“妈……”三狗儿双手抱臂,眼看着灶头上打瞌睡的小猫:‘她,她有了!”
“有了?有了什么?”
“有喜了!”
“有喜了!”老乔婆高兴得一拍手,“真的!哎呀!我的天,这是大喜事,你倒愁啥呢?咯咯咯……”
她笑完,揩揩眼泪又问:“是医生说的?”
“嗯。”
“几个月啦?”
“不知道。”
三狗儿像有什么难言之处,可老乔婆不顾他,一个劲地乐:“这该我们乔家不绝!”
“妈,现在不准生第二胎的!”
“你就为这事愁?嗐,不准生第二胎?这事你甭管,有爹有妈撑着!头杀了碗大疤,躲着养的人家多着呢!只要生下来,她有什么办法!哎,明天叫你爹送只鸡给黑冲女人,好好说说,邻里邻居,慢慢就过去了!”
“妈,你不知道!”三狗儿好像很烦。
“啥不知道?”老乔婆也认真了,“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好面子,图名声,各事要积极。”
“嗐!不是的……”
“不是的?是的!小夫小妻图爽快!你们放心,生下来,不用你们领,我领!”
“嗐!”
“嗐什么?独生子女待遇我不要,我只要个孙子!你别听黑冲女人乱嚼舌根,男女都一样,不一样!我……”
“嗐!你扯哪去了!我是说。”
“不用说了!等你爹回来,克你这个愣头青。”
三狗气呼呼地回东屋了。
五
老乔头不知什么时间才从地里回来。
本来他去找水舅说了,夜里两点,放三号沟渠的水,不过要挨着地号灌,上水地喝饱了才能轮到下水地,那要等到天亮,还不一定来水。
这可要老乔头的命了!地已锄了,而且锄得很深,锄得细,苞谷根都松了!老乔头就差对水舅下跪,并请他明天中午吃饭,老水舅才答应他,天亮时再来看看。
六
老乔头回到家,家里已冰锅冷灶。小院,眼不眨一下,人全睡了。
他也累得浑身酸痛,头重脚轻,腿打软。眼睛看月亮、星星、灯光,都多了道圈圈。
他到厨房舀了碗冷粥,坐在灶边的小水缸上呼噜呼噜一喝,抓起湿布胡乱揩了揩泥脚,直奔东屋南房,关上房门,倒在老乔婆脚下,哼哼起来。
开始,他不敢睡着,脸朝那小窗,仔细观察时辰。惦记着他的地、水、苞谷、还有请水舅的那顿午饭。
哎!人是愁世虫儿变的,活着难哪!哪来的这么多事要愁呢!什么时候能愁完呢!哎!人哪!人!
对于一个生活艰难的人来说,死,倒是一种无限的享受,是一种解脱和赦怒。然而,死对于一个人是很容易做到,又是很难做到的。对于老乔头来说则更难!这个小院需要他,这个家需要他,这里的一切离不开他。在他看来,小院离开了他,会立刻毁灭,这个家离了他会土崩瓦解,会水深,会一塌糊涂,会永远永远赶不上人家,会……一会儿,老乔头的嗓门由哼哼变成噜噜。
他睡着了。
他太累了!
老乔婆知道他太累了,本来有事急着跟他说,就没忍心弄醒他。
七
鸡打开嗓儿了。
老乔婆一夜没合眼。她轻轻地披衣坐起来,用脚捅捅那头,小声喊:“狗儿他爹,狗儿他爹……”
“噜噜……”
老乔头没醒,硬硬的老骨头腿儿,压得她的腿生疼。
“狗儿他爹!狗儿他爹!”
“嗯。”老乔头一动,“天亮了?”
“没。”
“嗯。”转了面,“什么时辰了?”
“鸡刚发明儿。”
“嗯。”又要睡。
“你醒醒,我有件事跟你说。”
“嗯。哼哼。”
“他爹,你听我说,三狗儿媳妇有了!”
“有了?真?!”老乔头一拗身,披衣,倚在床头边。
对他来说,这一个振奋精神的特大喜信,可以使他忘去一切痛苦和辛酸,忘记浑身的疲劳和满肚儿的烦恼、牢骚。它像灯塔一样,使他见到了茫茫生活死海上的希望之光,它又如再生剂一样,使他那已经枯萎,衰老的生命,增添新的活力。
于是他又问一句:“这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