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君心似星辰（三）
从鸣鸾殿回来后，月琅已经好些天没有再去看过傅怜，一看着傅怜那张丧气的脸，她心里头就窝火。
那副金项圈和金锁链，匠人打造好后她亲自掌过眼，傅怜像玉一般的人，刚好和黄金相配。
傅怜最初看到那副为他打造的黄金镣铐时，眸子里波澜不惊，无憎也无怨，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他如何安心自己锦衣玉食受人服侍，而让心里牵挂的那个人却受着牢狱之灾呢……
而今，他终于可以受和小如儿一样的苦了。
宫人们每次给他喂膳与喂药时，他都安静本分极了，不吵也不闹，却在吃完东西以后，像着了魔一般，跟她们说陛下还活着。
陛下自然活的好好的……可宫人们忽然意识到，他嘴里的陛下，可不是如今那个在龙椅上坐着的陛下。
这话太骇人，宫人们只得禀报了月琅，月琅不屑一顾地在心里嘲笑着他的困兽之斗，这个倔脾气和沈月镜可实在太像了，到了如今的境地，还不肯认命。
她只让人对外宣告道，凤后害了失心疯，所以才被锁起来的，不许家属探望，也不许朝廷命夫觐见。
在紫明殿批折子的时候，白芍站得离月琅远远的，其他侍奉在侧的宫人都害怕月琅，紧紧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这样紧张压抑的气氛，让她的心情不受控制地暴躁了起来，她又想杀人了……
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已经坐拥了天下，虽然中间受了些曲折，可到头来天下与傅怜还是她的，她没必要再与人这般斤斤计较。
顺手翻了翻从前的帝王起居注，还有沈月镜从前未批完的折子，看着上面与傅怜字迹如出一辙的若水楷，她的嘴角弯了弯，不禁嘲笑着沈月镜那个蠢货，那些天真的想法和做派，真真儿和从前的自己蠢得一般无二。
当仁君有什么好，未负天下人，唯独处处反省克制只亏待自己；不如做个挨千刀的暴君，宁可负天下人，也绝不负自己。
前来送茶的宫人不甚手抖打翻了茶水，打湿了月琅手头正在看的簿子，月琅冷冷地抬起眼，对上一双既青涩又惑人的风情眼。
那个宫人慌忙跪下来告罪，像个受惊了小猫儿一般，蜷着身子，十指紧紧抠进地面。
她就那样骇人？
“把头抬起来。”月琅冷冷道。
那个容颜艳丽得不像话的少年闻言后，像是等着这一刻等了许久，自知自己的这张脸是他最大的本钱，毫不犹豫地将脸抬了起来，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半是恐惧，半是娇羞。
恐惧是真，娇羞是假，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是他故意做出来魅惑她的，是不是真心，月琅一看便知。
可她如今像是在干涸的河床里快要渴死了的鱼，但凡有人给她口唾沫，都能救了她的命，明知是假意，她也不介怀。
“孤认得你，在上林苑的时候，你给孤送过水喝。”月琅的声音一下子就放得很软很温和。
少年微微错愕，他无法将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石牢奴隶和眼前的这个不怒自威的女帝联系起来。
没想到……竟然是她。
“奴婢……奴婢不记得了……”
他撒谎了，他记得，但是没有人会希望当自己站在云端上时，有人还记得自己曾经烂在泥地里模样。
“不要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冯簌……”
“好。簌簌，孤问你，你愿不愿意当孤的贵君？”
簌簌睁大了眼睛，满脸震惊。
之前偷偷去看凤后，凤后告诉他，陛下还活着，他这才有了接近月琅的心思。月琅残暴的名声在外，要是成功了就好，若是失败，他的性命反正也是陛下救的，死便死了罢。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脑子里策划的那些勾引人的手段，一个都还没用出来，这个看着就十分冷漠的女帝便问他要不要做她的贵君……
簌簌震惊之时，月琅开口道:“你不用害怕，孤不会伤你。孤且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孤的贵君呢？你要是愿意，以后就住在离孤最近的清凉殿里，无论白天晚上，你都可以与孤相见。”
见她一点也不似传言中那般凶恶，簌簌的胆子大了起来，问:“那……奴婢可以在清凉殿里看书么？”
簌簌咽了咽口水，读书是特权，他也得问月琅要了这个特权才行。
“可以。”月琅从容地扶起他，太过惊艳的容颜一下子迷住了她的眼睛，没忍住上手掐了他的脸蛋一把。
簌簌吃痛叫出声“啊呜……”
月琅怔了怔，手足无措地问道:“是孤的手劲太大了么？”
小猫儿一般精致玲珑的少年，委屈巴拉地嘟着嘴，揉着脸道:“簌簌的脸上的肉都快被陛下拧掉了……”
明明她只是轻轻掐了一把，也许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力道比较重罢。
月琅的心情莫名其妙就明快了起来:“孤让你别害怕，你竟然就真的再也不害怕了。”
“陛下是天子……天子不就应该一言九鼎么？陛下已经发话，不会伤害簌簌，簌簌就不怕了。”
好澄澈的一双眼睛，如果里面没有忐忑不安的试探就再好不过。
他为什么会忐忑呢，他接近她，是为了谁？是为了沈月镜么？
月琅不想追究这些，她自信自己可以将一切都掌握在手里，她太孤独了，她已经渐渐忘记爱人与被人爱是何种滋味。
“簌簌，孤说的不伤害你的前提是，你永远也不能背叛孤。”
簌簌有些心虚，捏了一手心的汗，装作若无其事道:“若是……背叛了呢……”
“若是背叛了……”月琅轻轻将他的鬓发绕去耳后，温和地笑道，“那也只能怪孤太自负，是孤的错，不怨你。”
簌簌咽了口口水，对这个乖戾残暴的女帝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月琅一宠他，便是独宠与专宠，以至于凤后的鸣鸾殿再无人问津。
他喜欢吃江南的菱角，哪怕让官吏跑死十余匹日行千里的千里马，也要把最新鲜的江南菱角用马车拉载来；
他喜欢看民间艺人的火戏，她便大费周章地让人造了一座华贵无比的金火殿，高价供养着民间的火戏艺人，闲时晚上就与他一起坐在台下，看台上的火戏艺人表演；
一年到头也难以产出的几匹蜀锦，随便给他练手绣东西绣着好玩儿；
蓝田最好的羊脂玉，块块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全都打磨成了玉珠子，嵌在他的浴池底部用以养身……
她是个易怒易暴躁的人，唯独在他面前十分有耐心，他在看书的时候，她就陪着他看，还会给他讲解一些书中的道理。
她脱口而出的便是对那些圣贤道理的耻笑，随后她对上簌簌那双澄澈的眼睛，似是不想污染这样干净的眼睛，又改口道:“这些道理酸腐，对孤无用，但你还是需得好好学着的……不要像孤一样。”
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她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块，好像被慢慢填补上了，原来只要有个人能抱一抱她，对她说几句温软的真心话，她其实也不是一个冷得像冰碴子般的人。
连带着去密室里折磨沈月镜的时候，她的容忍度都一次比一次高。
红烛轻纱帐，香炉生紫烟，一向对情事提不起来兴趣的月琅被这个出落得越发成熟的少年紧紧攀上身子，随即一把拥住，他轻咬着她的耳唇问:“陛下……我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么……”
她的身体早在突厥就已经受损，无法与人生育。
为了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她配合地说道:“会的……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少年的眼神已经渐渐失了神智，坠入了情网，无法挣脱。
而月琅的眼眸一直都是十分清醒的。
她对簌簌百般温柔，予取予求，她知道他的心思已经全然系挂在她的身上了，她忽然感到了久违的恐惧。
身下的这个人，万一哪天真的背叛了她，她该如何对待他呢？
忽然就有些不太舍得了。
这个小孩儿过家家一般的游戏，原是填补她的空缺，最后她好像动了一两分的真心在里面。
“簌簌……”她吻了吻他的胸膛，喃喃道，“莫要与世人一般……背叛孤……”
他却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分不清眼里的泪是因为人类的情动，还是心虚愧疚。
就容她……再贪欢这一晌罢。
（这个番外完啦，补充了正文的细节，下一章更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