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灼灼玉兰
因为我在宫外过了夜,违反了和白芍的约法三章,所以心中有些没底气,批折子的时候,就时不时偷瞄着白芍的神色。
却见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做着御前大姑姑应该做的事情,负责我的日常起居,还有帮忙管理宫务。
她的余光注意到了我在偷瞄她,轻咳了一声,笑道:“奴婢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承诺了从此不会再向太后告状,就会说到做到,陛下不必担忧。”
她的说到做到,正好反衬了我的不守信用,我感到有些尴尬,面上却装得淡定得很:“孤只是活动一下眼珠子,姑姑不必多心。”
“清涟公子的底细奴婢已经查探好了,陛下可要听听?”
“那……那便说来听听。”
高手就是高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终究什么也没瞒过她。
白芍淡淡道:“清涟公子不是春风楼从小培养出来的小倌,他原是一户大户人家收养的义子,三年前,那户人家欠了滔天的债务,可谓家破人亡,年轻的家主便将他卖进了春风楼。”
她的声音忽然加重:“清涟入春风楼三载,承欢几近半百人。”
我挑眉看她,知道她是故意的,撇撇嘴道:“姑姑不用特意强调这些,孤并不在乎。”
白芍微微一笑:“陛下年轻,尚且不通情事,自然不知承欢半百人的概念,您可知道,男女在一处,做的是何事?”
我咬着笔尖,不禁蹙起了眉头。
男女在一处,不就是聊天,喝茶,说笑么,等困了累了,就睡在一处,枕着同一个枕头,盖着同一张被子,睡着同一床褥子。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轻微的嘲笑,只见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本画册,恭恭敬敬地递呈给了我,清秀的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反正陛下马上也要大婚了,有些事情迟早要学会,不如就趁着今日,陛下先了解了解。”
这神情真叫人浮想联翩啊。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这本画册,图中每一页都画了人物姿态各异的插图,还配有娟秀的小楷注解。图中画着一男一女,在帷帐里,又或是在庭院中、树林里、池水旁,褪去大半的衣物,互相狎戏。
我刹那间变得面红耳赤,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扔掉了手里的画册,在这片刻里,我似是顿悟了宋雨濛同我说的“妙不可言”是何意味。
“姑姑,你……”我的口齿也变得囫囵起来,“你为何要给孤看这个……”
“陛下既然允诺还要去春风楼寻那位公子,奴婢就有职责让陛下知道,您看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样。”
“所以,您想告诉孤,三年来,他和将近五十个人,做过图中这样的事情?”
“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他又未必是自愿的。”
“陛下……”白芍讶然,“恕奴婢多嘴,他若是处子,陛下临幸了倒也无妨,可他是不洁之身,而您是天之娇女,若是传扬出去,实在有损天家颜面。”
我哑然失笑:“孤为何要临幸他?也对,面对一个姿容姣好、又身陷风尘的男子,一般女子心中想的都是床笫之事。圣人说,‘食色性也’,孤也不能免俗。但是孤只心疼他的苦,不愿在他身上施加那些于他而言是噩梦的事情。”
白芍恍了恍神,似是没想到我心中竟然是这样想的,往后撤退了几步,俯身同我告罪:“奴婢有罪,不应擅自揣度陛下的心思,请陛下责罚。”
“好了姑姑,你怎么同云将军一样,也在担心孤会被引入歧途呢?”我一边解释,一边喝了口茶水,“孤的心里有一杆秤,会把握好分寸的。孤只是觉得清涟可怜,想对他好一些。”
白芍点点头:“您先前让搬入芝兰殿的二位选侍,如今已经伤好得差不多了,陛下如要临幸,奴婢今日便可叫敬事房的人准备相关事宜。”
“噗——”
我嘴里的茶水没忍住喷洒了出来,白芍取出随身方巾,为我擦拭书案和奏章上的水,我这才注意到傅雪霖的奏章被打湿了,上面的笔墨也晕染成了一团看不清字迹的墨痕。
上面写着“臣长子怜出言忤逆,有辱天家颜面,望……”
我的心咯噔一声,赶紧问:“姑姑,傅相的这封折子,后面写的是什么?”
白芍接过我递来的折子,端详了许久:“奴婢也不知。陛下不妨宣丞相大人进宫问问罢。”
心中略有犹豫,若是被傅怜知道,我这么紧张和他有关的事情,我的脸可该往哪儿放。
“罢了,宣傅相进宫。”
最终我还是没忍住,实在想知道这封折子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傅怜他怎么了?
等我用过了午膳,傅雪霖才执着她的象牙笏姗姗来迟。
她穿着紫色的朝服,头上戴着璎珞簪花玉冠子,板正的脸上尽是严肃。
“臣恭请陛下圣安。”她潇洒地掀开袍子的一角,跪在了紫明殿亮堂的地砖上。
我摆手示意平身,白芍则将那本被打湿了的奏折晾在她面前,问:“丞相大人,陛下不小心弄污了您的奏章,所以特意请您进宫,想问问您的折子上原来写了些什么。”
“回陛下,臣不知家中逆子竟如此胆大妄为,拒不领受封后的圣旨,臣已对他行了家法,奈何他还是冥顽不灵,此乃忤逆!所以特地呈送奏章,望陛下降下责罚,以正视听!”
傅怜抗旨,不愿嫁我?
我心中感到一丝冷意,他素来最守礼法,也最听从傅雪霖的话,在人前也是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豁出性命、去犯下忤逆的大罪。
没想到,能把兔子逼急了咬人的事情,竟然是嫁我?
我收起了私下底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襟危坐:“傅相,无论他愿不愿,最终你都是有办法将他坐上凤辇,入主中宫的罢。方才你也说了,已经对他施了家法,既然如此,小惩大诫过后也可以将此事了了,用不着再来请孤的责罚。”
“陛下不可留情!”傅雪霖义正言辞道,“王子犯法都要与庶民同罪,更何况臣那尚未有名分的逆子?天家威严,我辈当以身维护,绝不容逆子这般冒犯,他尚且还没摆正自己的身份,还未入主中宫,就对当今陛下、未来的妻主如此不敬,以后该如何做天下男子的表率!陛下,此番需得以您的名义罚,还得重重地罚!”
真让人费解。
我纳闷道:“傅相,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对你一直孝顺有加,这些年才名在外,人人都欣赏他的高风亮节,孤若是在他嫁娶前判了责罚于他,你想让他受世人耻笑不成?”
“法不可废!即使傅怜是臣的亲子又如何?他犯了大不敬之罪,如若此刻不让他长长教训,以后入宫,若对陛下您再有不敬,可就是牵连傅家满门的灾祸了!”
原来是怕傅怜以后入宫,不得我欢心、触怒我,先早早地给自己撇开责任。
从前就略有耳闻,傅雪霖对傅怜管教得极为严苛,我那时还不知是怎么个严苛法,现在却能体会到了。
和傅雪霖比起来,江展夏对我还真是慈爱。
“那依傅相的意思,孤该如何罚他?”
“笞杖十五,以表对陛下不敬的悔过;再罚抄《男诫》,忏悔对未来妻主的不敬之罪。”
我心里并不高兴,反而还有一丝揪心:“你已经用家法打了他,如今还想孤去杖责他?笞杖要去衣受刑,这对他来说分明就是羞辱!”
“难道有什么不对?傅怜辱皇威在先,自是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
“你是他母亲!为什么不能对他多一些慈爱?”我怒不可遏,“傅相休要在此咄咄逼人,下个月的立后大典上,孤若发现他身上有一寸不好,你就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去大毓与虞兰的边境铲沙子罢!”
“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而今徇私枉法,这是为何?”
“好,傅相也说了要赏罚分明,那傅怜此前写的赈灾策论,孤还未奖赏他,而今功过相抵,你可服气?”
傅雪霖无语凝噎,手里执着象牙笏,朝我深深叩拜:“诺——”
我正在气头上,不想喊她平身,还是白芍看不过眼,见她叩拜了许久,缓缓开口道:“陛下要问的事情也已经问清楚了,傅相退下罢。”
“臣告退——”
傅雪霖浑然未感觉到我对她的讨厌之情,欣欣然起身,慢条斯理地退去了殿外,在她走后,我的心情愈加烦闷。
我嘟囔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写本折子来参,真当孤每天都闲得慌?”
白芍为我整理着书案,淡淡道:“后半页都被水染了墨,看不清字迹了,陛下还大费周章地把傅相叫进宫里来问话,可不是闲得慌。”
我顿时语塞,转过头,目光若有若无的看到窗外,阿柿正招呼着一帮宫人在砍那棵玉兰,刀柄挥舞上树干的时候,抖落了一地的花。
想要出声阻拦的话到嘴边,又被我活生生地咽回去了,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提起笔,静静地在奏折上批下一行朱砂字,心里却好像空掉了一块。
也许是因为以后写完字抬头都再也看不到那棵玉兰树了罢,看不到就看不到,我才不伤心,一点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