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濯濯清涟(二)
月黑风高,最是作奸犯科的好时候,究竟是何人在跟踪我,何人要对我意图不轨?
难道……真的是乾王余孽?
云崖低声道:“来人武功只会在我之上,且我现在身上负伤,恐怕抵挡不了太久。”
阿柿在我面前先软了腿:“那……那该怎么办?”
“你我死了都无关紧要,陛下不能有事,你可明白?”
阿柿抖着腿,哆哆嗦嗦,紧张得口不择言:“明……明白,就算陛下死了……奴婢与云将军都不能有事……”
我猛地一拍阿柿的头,呵斥道:“净在这儿咒我呢?”
一阵风吹过,树上长出的新叶摇曳出簌簌的声响,让人心中十分发慌。
云崖将从鞘中抽离了半截的浮云刀完整拔出,横在路口处,只见一个人像蜻蜓点水一般从树上轻轻地跃了下来,片叶不沾身。
那人身上穿着大内宫禁的服饰,身长玉立,体态轻盈到极致,纵我是外行之人,却也叹为观止。
是白芍!
“云将军果然赤胆忠心。”白芍轻轻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对我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恭请陛下圣安。”
我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天啊,我宁可此时出现的人是刺客,也不愿意是白芍,她若是与江展夏告状,江展夏一定会觉得我胡闹至极,不堪大用的,好不容易到手的亲政大权,说不定就没了。
云崖收回手里的刀,疑惑道:“姑姑竟然会武功,而且还这般厉害?”
白芍很是谦虚地拢着自己的袖子,莞尔道:“大内之中,总需要有些高手保护陛下安全的。”
我的下巴都惊地合不上了,白芍不是服侍我起居的大姑姑么,她平素性格温柔,但她是江展夏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我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都会跟江展夏告状。
在我眼里,她除了长相秀美,略通些诗书医道以外,与别的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怎么还成了大内高手了?
“姑姑,孤与宋尚书出宫的计划……您早就知道了?”我咽了口口水,感到万分羞愧,为了逃离她的视线,我还煞费苦心地佯装头疼,演了好认真一出戏。
白芍微微笑道:“从前在大内,奴婢素有千里眼与顺风耳之称,眼力与听力都极好,陛下与宋尚书日日大声密谋,奴婢想装作不知道也挺为难的。”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完了完了,我这下真成了江展夏的傀儡皇帝了,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非常不开心,感觉自己被人看了个精光似的,闷声不说话。
“陛下。”白芍唤我,“您从春风楼出来去医馆的路上,引来了歹人惦记,不过奴婢已经帮您处理掉他们了。您或许可以试着相信奴婢,将奴婢当作自己人,不用去刻意隐瞒奴婢什么。”
“啊……孤……”
傻子都知道,白芍是江展夏的人,我与江展夏之间楚河汉界还是很分明的,我的是他的,他的还是他的。
“太后说,陛下已经是大人了,应当有自己的秘密,只要合乎情理,他不会干涉您。”
“真的?父后真真儿是这么说的?那……出宫算不算合乎情理?”
“明面上不可以,但您可以偷偷出来。”
“孤可以出宫了!孤可以出宫了!”我用力摇着云崖的肩膀,笑开了花,“孤自由了,哈哈哈哈哈——”
云崖闷哼一声,好似是被我扯动了身上的伤,嫌弃地甩开我,对白芍拱手道:“那有劳姑姑送陛下回紫明殿了。”
我赶紧道:“姑姑,云将军受伤了,宫里可还有金疮丹?”
“自然有,等回宫后,奴婢便让人取了送去将军府。”
“那便好,云将军回去先好好养伤,这个月的朝会就先全免了罢。”
云崖又剜我一眼,仿佛对我的这个恩典并不满意。真是的,如果换作是我一个月不用上朝,早就开心地蹦到云霄里去了。
我们在南门告别,趁着宫门关上之前,我转身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身姿笔挺的人尚未离去,仍旧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三人的背影,见我回头,他非常不自然地侧过头去,仿佛方才没有往我这边看。
我进了皇宫,就是回了家,还能有什么危险?竟然这么放心不下,也不看看自己穿着那么单薄的衣裳,还负伤在身,站在那里不是活活挨冻么。
“好大儿——快些回府——外头凉——”我隔着宫门对他招呼道,声音响彻九霄,我赶紧捂住嘴,竟然不知在此喧哗有这么大回声。
难得没有看到他嫌弃或者是不屑的表情,反而乖顺地点了点头,倒让我有些意外,直到合了宫门,我们就再也瞧不见彼此,我才坐上马车,回了紫明殿。
回宫舒舒服服地沐浴熏香了一番,欲就寝前我坐在书案边批了一会儿折子,看到礼部拟定的立后大典事宜,日期定在下月十五,数数日子,也就一个多月了,手上的朱砂笔迟迟没有落下去。
我的心忽然烦闷了起来,明明先前还想得挺开,娶傅怜便娶罢,左右不过一闭眼,往后冷着他就是了,可真当我正视这件事时,心中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到了半夜,人的情绪总是会控制不住的低落,比如我现在这样。
不愿再批折子了,我脱了外袍躺去榻上,闭着眼睛冥想了许久,久久未能入眠。
看着屏风后那道颔首站立的身影,我一次与值夜的白芍交心:“姑姑,你看着孤长大,你觉得孤是不是一个好帝王?”
声音隔着屏风后传出:“陛下年幼登基,肩负起一国重任,对太后也是孝敬有加,年前还平定了乾王叛乱,您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叹了口气:“可孤还需要娶一个让天下人都满意的凤后,才能算作是一个好帝王,对不对?”
屏风后的白芍沉默了一会儿,安慰我道:“陛下总是要立后的,傅怜公子是个好儿郎,他心地善良,只是不善言辞。奴婢知道他曾经当过您的太傅,待您有些过分严苛了,可那时陛下年少,正是需要严加管教的时候,如今陛下已经长大懂事,想来能明白他当初的严苛都是为了您好。”
“不是这样的!”我从榻上坐起,“孤才不是因为他打骂过孤所以才心中记恨他,他……他假仁假义,他背弃了孤!”
“陛下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傅怜公子的高风亮节,是众所周知的啊……”
“哎,说来话长……总之那是孤心里的一根刺。”
我重新躺回榻上,紧紧掖了掖被角。
“陛下,倘若傅怜公子真的做了对您不仁义的事情,您也可以尝试谅解他的,想想他是不是有苦衷呢?就拿奴婢来说,奴婢确实奉了太后的命令督促您的言行举止,也经常跟太后检举过您的不良行径,您却从来不曾记恨过奴婢,那么您待傅怜公子,是不是也可以稍稍宽容一些?”
宽容……
若说背弃,宋雨濛也时常出卖我,明明说好了一起欠着作业谁都不写,次日她就交上一份漂漂亮亮的书简,只让我一人挨傅怜的戒尺责打;不过我也出卖过宋雨濛,比如说月试的时候,我骗她说自己从未温习过书册,实则连夜苦读,考出了不错的卷面,气得宋雨濛牙痒痒,不服气却又只能忍着。
我也不是没见识过宫里的人情冷暖,朝堂的阴谋算计,说来也奇怪,我为何独独对傅怜的背弃如此不能释怀?
“他与你们不一样。”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眼睛看着帷幔上挂着的彩珠垂饰,“孤从来没有那样推心置腹地信过一个人。”
所以一旦被背弃,心中就像被插了一把刀,伤好了,痂还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就如同撕扯开那层已经结好的痂,心头日日淋血。
我那时整夜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午夜梦回时,梦到的还是我满心欢喜地回蘅芜苑,瞧见的却是阿父被一根白绫吊在树上的场景。白日里又总是恐惧大儒与翰林学士的责骂,害怕看到她们失望的目光,也害怕江展夏蹙眉,忧虑自己做不好帝王,内心焦灼不已。
就在那最艰难、恰又情窦初开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容色倾城,看似冰冷严苛却又十分温柔细腻的人,与你日日相对,同你说,写不好字不是你的问题,会握着你的手,教你写会做简单的横竖撇捺;日常琐事也好,朝堂大事也罢,但凡你向他倾诉,他都会认真聆听并开解你,从未有过不耐;晴日里偷看他,他比枝头玉兰还要明媚,雨日里偷看他,他比荷塘的水莲还要清娇……
无数的回忆如同乱麻挤入我的脑海,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赌气似的道:“孤就是讨厌他,讨厌他心口不一,没有理由。”
“陛下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白芍点到即止,没有再细说。
我辗转过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