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悲惨逃荒路
二牛放下了手中的铁制锄头，抬手擦了擦额头流下的汗水。
江南的天气转暖的很快，此时刚到二月初，穿着一件薄皮坎儿的二牛就已经热得不行了。
他将手中的农具捧起，轻轻抖了抖上面的泥土，小心的将它扛在肩上，一脸稀罕的往旁边的田埂上走去，准备坐在那里喝碗水，歇上一会。
看着面前这一片片洒下粮种的田地，端着水碗的二牛满眼柔和，心里暗暗祈祷，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只要不是像去年就好了”他眼中一暗，有些落寞。
他本来是越州汉兴县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庄稼汉子，之前十余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靠自己勤奋的双手和那些挥洒的汗珠向土地讨食吃。
若是年景好收成足，交了县里的赋税，自己家里还能剩下够吃半年多的粮食。
农闲时家中母亲会去帮县城里的大户人家织织布，他也会去卖卖力气，做些零工，娘儿俩忙活小半年，也能赚足一家四口剩余的嚼裹。
毕竟家里面有一个年幼的妹妹，和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老爹，作为家中唯一的壮劳力，他总要为他们挣出一分口粮。
之前偶尔也会遇见灾年，一家四口除了挖野菜，抓田鼠，还有田间的一些无毒的蛇和麻雀等等东西充饥，他还会跑去一些大户人家内给人家跑货，以赚取一份足够家人饿不死的粮食。
所谓跑货，是越州、桂州以及黔州百姓经常做的活计。
其实就是帮助那里的商人，将他们的货物运送出去，毕竟这三州境内山脉众多，重峦叠嶂，绵延纵横千百里，道路崎岖难行，交通极其不便。
若是像其他地方的商人一般依靠畜力拉车，成本太高，又没有水路可走。于是就出现了所谓“跑货”这一种行当，即人力挑夫，俗称挑客。
他们每个人挑着两三石的货物，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在商人的监视下，靠双腿走出几千里路，将这些货物送到指定地方。
每个人在出发之前可以领到一份“安家费”，只不过是以口粮形式发放给众人。平常年景自然没什么人当回事，但是在庄稼欠收的时候，这可能就是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在去年秋季，当二牛又一次见到了那枯败的庄稼和收成之时，他找到之前总去的那名商人处，准备再做一次挑客，然而却被告知那名商人如今也没有了粮食。
是商人故意这样做准备压价么？也许真有这样的人，但这次却并不是这样。
这户商人是做茶叶生意的，往年都是将采下来的茶叶晒干后装起来雇人运出越州，往吴州和江州售卖。
但今年大风过境，又伴有冰雹，他自己的几十顷地中的茶树被砸死了十之八九，这下就连他自己家里能不能度过这一年都是个问题，哪儿还有能力管别人呢？
二牛听闻此事，又急忙跑去县城，准备看看县城内的大户有没有活计，却发现整个县城外面都被逃荒的灾民围住了。
县守害怕灾民进城引发暴乱，更是下令城门禁闭，不放一人进城。
这样一来，二牛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摆在他和他的家人眼前只有一条路：逃荒！
于是他赶忙赶回家中，让老娘将家里所有粮食和能拿的东西都带走，又将老父亲安置在一架快要散掉的板车之上，带着自己年幼的妹妹，一家四口踏上了北上的逃荒之路。
从八月一直逃到了腊月，这期间他们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
见过十几个人为了一块粗糠饼而大打出手，甚至下死手的么？
他见到了。
见过因为一个被人惦记上的发霉的馍馍，害的一家老小死于非命么？
他也见到了。
见过人饿到极致，朝着同样是灾民的同类，张开大嘴咬破喉咙生吃其肉的么？
他更是见过！
这般让人齿寒，又让人作呕的场景，这一路上，他又岂止是见过那般简单？
若不是二牛体格还算健壮，若不是他刚好二十左右，是个生猛的大小伙子，他那年幼的妹妹，恐怕早就被已经饿到失去人性的畜生们，抓走烹杀了！
有天夜里，二牛一家赶了一天的路，便在道旁一块较为平整的荒地上休息。
谁知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呜咽声。
神经紧绷的二牛立马起身，四下环顾，发现自己的妹妹已经被两人捂着嘴，拖行到了六七丈开外！
若是他再晚点醒过来，恐怕自己的妹妹就要被他们拖走杀掉了！
那一瞬间，他感觉头皮发梢处的血液都凉了！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让三天未吃东西的他一下子蹿了起来，冲上去将那两人狠狠地打翻在地。
又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趴在地上的
太多的人吃不到食物，就连路边的野草树皮都被前面逃荒的人啃了个干净，这些人又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呢？
也亏得如此，他们只能拖行着二牛的妹妹，否则的话，此刻的她，恐怕已是他们釜中炙肉了。
从那夜之后，二牛更加小心，每次休息之前，都将家人用麻绳拴好，因此也避免了这种惨剧上演。
但他的好运就此为止。
他那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本就体弱，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逃荒之路，终于没能再撑下去，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头发花白的妻子，憋屈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二牛强忍着腹中的饥饿，与眼前冒出的金星，将父亲的尸身，与那散架的板车一道，烧了个干净
毕竟若是埋在地底，这帮饥民未准会将他挖出来吃掉
此前这番场景，他也见的多了。
更别提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易子而食，这一路上每日都在上演
先是年幼的女童，再是男孩，最后，就连已经记事的孩子，也逃不过这地狱般的劫难。
甚至还有人曾经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找到二牛，提出用孩子换他的妹妹，看着那孩子无辜而懵懂的双眼，他拒绝了。
“俺是人，俺还有底线。俺不会做出那种畜生行径！”二牛冷冷的说道。
“那你就守着你的底线饿死吧。”那人恶毒的诅咒着二牛，又找上了别人。
当天夜里，二牛闻到了他家飘来的肉香。
至于那对懵懂迷茫的眸子如何了？
谁知道呢
他闭上双眼，试图将那一幕幕地狱般的惨状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此时的他，已经被送到这不知名的地方十余日了。
月余之前，他和母亲及妹妹终于历尽万难的逃到了吴州南部的括苍县，此时他身边逃荒之人与之前相比，十不足一。
所以他们吃上了县守施舍的稀粥，保住了一条命。
而后又被集体送到了吴州境内各个郡县之内。
带着对未来的迷茫，还有被定做官奴的身份，他们最终被送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
好在这家的主人十分和善，给了他们这二百余人食物和睡觉的帐篷。
代价就是要让他们干活
这样的生活对于他们这些饱受饥馑，朝不保夕的灾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所以当他们第一次端起那碗稠的可以插上筷子的米粥之时，当他们每人手里分到了两个粗面饼的时候。
他们浑浊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在了粥碗之中。
二牛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眼泪，也可以这般咸
他看着那个满脸和善，笑呵呵的矮胖员外，心中满是感激。
“阿哥，你看那员外，穿的真好看嘞，比咱们以前的村长都好看。”
二牛妹妹翠芬一脸羡慕，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碗粥。
那粥碗比她脸都大
“别瞎说，以后要叫他老爷。快吃，一会就凉了。”二牛说道。
看着自己的妹妹大口大口的吃着东西，自己的老娘也吃到了一块精细一点的面饼，他更加感谢那穿着华丽的胖员外了。
“牛娃子，待会你可要去给人家磕上几个响头，好好谢谢人家，他可救了俺们一家人的命啊”
二牛的母亲沙哑着嗓子说道。
“是，娘，俺听您的。”二牛点点头，大口的喝起粥来。
“哎，咱们今天能吃到这些粮食，真是有福，可惜你爹没能挺过来，要不”
说着说着，他娘又哭了。
“娘，您别哭了，再哭眼睛要坏了。”二牛轻声安慰。
“哎，俺就是想你爹了，苦命的老头子，你怎么就没能多撑一阵子呢。”
这话说得二牛和翠芬都有些眼圈泛红。
好不容易哄好了自己的老娘，二牛赶忙吃完自己的食物，借着还碗的由头，他走到那胖员外面前。
噗通一声，他直接跪在了胖员外面前。
一边磕头，他一边大声说道：“老爷，俺叫二牛，多谢您给俺娘还有俺妹吃的，多谢您救了俺们一家人的性命，俺给您老磕头了！”
这人也实在，咚咚咚的就开始磕头，等到被他这一出弄得诧异的沈忠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连着磕了八九个了。
被他这一跪，带着周围一群人，呼啦啦的全部跪下，一边说着“多谢老爷”，一边都开始磕头作揖。
“来来来，快起来吧。”沈忠弯下他那圆滚滚的肚子，伸手把二牛拉了起来。
又冲旁边使了个眼色，一同跟来的沈和还有四喜以及一群半大小子都到他们面前，一个个把他们搀扶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瘦脱相的汉子，虽然满脸的憔悴，但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沈忠看出这人一定是个好汉子。
“谢谢老爷。”二牛虽然被拉了起来，还是口中不停地称谢。
“别谢我了，这都是公子的命令。”沈忠笑呵呵的说道，而后又把功劳推给了还在书院的沈毅。
“我家公子宅心仁厚，看到诸位受此劫难，不忍各位再遭苦楚，所以让我等每日送来粮食，让大家饱食。”沈忠冲着周围冲他的人群大声说到。
“诸位若是要谢，就等过几日公子外出归来，再当面道谢便是。另外，我只是我家公子的管家，各位莫要再叫我老爷了。”
沈忠笑呵呵的说完，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茫然。
怎么？面前这个为自己施舍吃食，穿的像员外一样华丽的胖子，还不是老爷？
一个管家都能穿的这般好看，那他口中所谓的“公子”又得是多么奢华啊？
“那公子是不是会比他还胖？”
二牛走回原处之后，他的妹妹抬头问道。
沉默了一会，二牛缓缓说道：“也许吧，富贵人家的公子，想必是很富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