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甄木在各种噩梦里沉浮, 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一会儿念着仙宗门的那树桃花都要谢了，她却还没赶得上去树下喝酒吃九宫格。
一会又说魔界要被别人占山为王了, 他再不醒来自己就跟别人跑了。
偶尔的时候, 他也会感受到那人在扯自己的发丝, 无奈极了。
“那梨花妖的法力有限, 我能感觉到魂力在一天比一天削弱，甄木木, 你再不醒来，我真不告而别了怎么办呀。”
甄木的呼吸一滞，眼睑珠子急速滚动，挣扎着想醒过来，却如何也不能。
某一天，甄小花起来，却突然发觉自己头顶的花苞重新合上，隐隐有打蔫的趋势时, 她怔在窗棂上，望着黑雾吞吐的外边，半天没回过神。
恰好，被女护法绑架到魔界的医修进来, 例行给魔尊检查状况。
“怎么样了？”
突然出现的女声吓了他跳, 哆嗦着环顾空无一人的屋子片刻, 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魔尊大人修复能力向来无可比拟, 此次却伤症反复……”
“会不会, 是缺失心脏的原因？”
他盯着床榻上面色乌黑，戾气似溢的人，咬咬牙, 硬着头皮：“就像我们修真界，虽然大家都靠灵识修行，但也没听说谁将心掏出，还能活下来。”
甄小花倚靠在花瓶里，一根根捋清自己身上的根系后，淡淡开口：“那就把心换回去吧。”
那被抢来的医修据说救人无数，修为高超，但此刻立在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尊床榻边，比划着刀要在他胸上开豁口，也不免战战兢兢。
这魔尊身上几乎被各种武器穿透了，也不知怎么活下来的，要再开一刀，万一人救不过来，自己岂不是命丧于此了？
像是听到他心中所想，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声似笑非笑地开口：“放心，如果你不救，现在就可以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那医修手一抖，顿时不敢再犹豫。
甄一宁不想看见甄木木被开膛破肚的样子，有魔侍们盯着，她便悄无声息从房间内溜出，坐在已经干涸的洗墨池边发呆。
池边一棵不知死了多久的枯树上，几幅白绢纸瑟瑟发抖，若非有那棵树挡着，早就被魔界呼啸的飓风刮扯走了。
甄一宁愣了愣。
她很快记起来，那本来是她前些天，教他写的字，当时墨迹未干，他本欲用燥火术烘干，却被她指挥着，挂在了这里自然风干。
后来两人先是吵架，又是他重伤不醒，谁都忘了，还有几幅字挂在这儿。
甄小花爬起来，悠悠踱步过去，本想仰头欣赏一下他那鬼画桃符似的丑字，一抬头却愣住了。
那原本描在上边的“永”“天”“水”几个墨痕，不知何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小像。
少女簪着梨花，一袭红衣，嗔怒地瞪人。
虽然寥寥几笔，笔法透着初学者的生涩凝滞，却表情动人，也不知他私下偷偷练习了多少次。
甄一宁摘下那些绢纸，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
不一会儿，便有魔侍欣喜地从屋里跑出来，告诉甄一宁，心脏给魔尊安回去了。
甄一宁一喜，刚要跳上那魔侍手腕，进屋看看情况，下一秒，震天撼地的轰然巨响突然从屋里炸裂开。
伴随着一声“不好，心脏逃出来了”，凶猛气波一圈圈冲出，几乎将魔尊的寝宫夷为平地。
甄一宁一朵孱弱的小花，还未来得及向下扎根就被掀飞，猝不及防地飘在半空中，不时便有一片尖锐的瓦石跟她擦肩而过，险些将花茎削成两半。
但很快，那些瓦石就被生生改变了方向。
似有所感，她抬起头，隔着纷飞崩塌的尘埃，她望见一团玲珑剔透，流溢金光的东西朝她飞过来。
从小花的视角里，甄一宁几乎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就被它柔软地包裹住了。
像一团轻盈的云，温和地将她拉进去，越陷越深。
乃至于神魂都缥缈起来，最后晕乎乎地失去了意识。
甄一宁只觉得自己一脚踩进了软绵绵的云里。
云都是乳白色的，上边开满无边无际的浅绯色桃花，但除此之外，全是黑蒙蒙的雾气。
桃花林的主人是个半大的小男孩。
几乎一眼，她就认出那是小时候的甄木木。
发现桃花林里多了丝杂色，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警惕地站起来，看清楚只个梨花妖的瞬间，他握着木棍的手紧了又松。
“哪来的小妖，不许闯进来！”
甄一宁摇着花枝，窜上桃花树梢，笑着逗他：“凭什么不可以？”
她说着，恶劣地伸长根系，要去摘桃花，却被小孩一把掐住。
甄一宁疼得呲牙咧嘴，想，果然坏脾气是从小养成的。
但紧接着，就有另一道稚嫩的奶音从桃林里传出。
“哥，娘又晕过去了！”
甄一宁愣了愣，看见一个跟甄木木肖似，但更小些的孩子跑出来。
小孩眼里蓄着一泡泪，哭嗒嗒地揉眼睛：“哥，你总说这桃花明天就会谢了结桃子，我们就能卖桃给娘看病了……可明天，明天什么时候才到啊。”
甄一宁隐约记得那仙宗门尊主的话，甄木木原本在凡间，是有个弟弟的。
她后知后觉，那团包裹住她的柔软东西，应当是魔尊的心脏——
她看到了那些，被甄木木当做软肋摒弃的过去。
她望着小少年握拳咬牙，眼眶越来越红，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转身往桃林外跑：“昨天那个牛鼻子老道约我见面，我去去就回。”
原来一切惨烈，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甄一宁赶紧扎根土里，一边圈住他手腕，用尽力气往后拉扯。
“别去——”
“你放开我！”小孩恶狠狠地瞪她，跟狼崽子似的。
“不就是给你娘治病吗？我可是仙树，你急什么，我帮你结梨子，你拿去卖就是了。”
小甄木愣了愣，狐疑地打量腕上这一截古怪小花枝。
“你？”
为了让小甄木不被拐去仙宗门卖血救母，甄一宁好好一个人，硬着头皮扎根桃林，努力长高，好开花结果。
反正这是甄木木的心脏里，又不是真的，一切皆有可能。
云中岁月不知长，等甄一宁赶在甄木“母亲”病情恶化前，终于结出满树雪白硕梨时，她化身参天大树，立在桃林间，望着少年拉着弟弟，兴高采烈挑着一筐又一筐梨去卖，悄悄松了口气。
也是在此刻，周边的黑雾逐渐散开，甄一宁本来长进土里的身躯骤然一松。
她醒了过来，抬眼先望见红纱曼飘的床帐，再跟正在替她梳头的魔侍面面相觑。
甄一宁眨眨眼，看着那魔侍圆圆的小脸，下意识脱口而出：“小葵？”
“啊啊啊啊！”那魔侍双眼一瞪，惊恐地跑了出去。
甄一宁还能去听见她撞碎花瓶的凄厉喊叫：“尸体！那女尸醒过来了！”
甄一宁嘴角浮现笑意，还没来得及高兴于自己总算重新回人的身体里了，便听见系统冰冷的机械音。
【检测到宿主痕迹，已经报告总部，由于此次任务失败……】
她垂眸扯了扯唇角：“你确定我失败了？”
“你让我守护主角的任务，我可是都完成了。”
【但主角的最终愿望你可没达成！】
“广识天下人，扶摇虚空外。”甄一宁微微一笑，“这是赫时天的最终愿望。”
“赫时天勾结蛟龙族，放邪祟为害六界，由魁因仙君堕入魔道中，如今谁人不知？该是天下人人都识他了吧？”
【荒谬！那“扶摇虚空境”又该作何解释？】
“没谁规定，魔不能飞升虚空境外，赫时天是入魔又不是死了。我的任务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飞升？”
系统居然被她绕进去了。
任务时间确实还没到，或者说，宿主的任务时间是与任务对象绑定的，一般走完全书剧情线，任务也就结束了。
问题是，在这个宿主失踪的日子里，剧情走向早就偏离原书一万八千里了。
照她这么说，岂不是主角什么时候飞升她就要在这个世界呆到多久？
系统急切刚要再说什么，却听那一开始被它蔑视的柔弱宿主，似笑非笑地碾碎指尖的碎屑。
“少废话，那赫时天根本没死，你却判定我害死主角任务失败，害得我险些魂飞魄散。这样的纰漏，我要是举报你，你没意见吧？”
系统不敢吭声了。
甄一宁冷哼一声，突然感到肺部一阵痒痛的难受。
她倚在床栏上，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生命力飞快流失的无力感，毫不怀疑是不是系统在打击报复。
那股痛楚如何也捱不过去，她只能按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最后竟然咳出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甄一宁拧起眉，还未仔细看，余光便瞥见一团黑影疾步进来，她赶紧盖住那滩血，若无其事地望过去，却骤然愣住了。
少年一身赤色吉服，虽然脸色苍白，却双目湛亮，望着她时，眼底还带了红。
甄一宁靠着床栏，笑起来：“甄木木，你真的睡了好久哦……”
话音未落，她突然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他紧紧抱着她，将她头颅按在怀里，身形尤在轻微战栗，不一会儿，甄一宁便察觉到寝衣肩膀处湿透了。
她的心脏揪起，掌心轻轻拂过他散乱的乌发，声音一软，无奈道：“我这不是醒了吗？”
他依然不松手，力道大的像要把人嵌入自己胸腔里似的。
甄一宁都要喘不过气了，她约莫知道自己大概真的睡了很久，叹了口气，捧起他冰凉的脸，凑过去，轻轻吻住他沾湿的长睫。
甄木愣了愣，冰冷的耳垂快速升温，拥着她的手也慢慢松懈了些。
自我感觉人安抚好了，甄一宁正要要退回去，他却握着她的手腕靠过来。
触感的冰冷让他眉头微蹙，声音哑又认真：“甄甄，你身上太冷了，这样不好。”
甄一宁：？
她很快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甄木拨开她额间碎发，从那双剪水的眼眸开始，一路向下吻，把他唇齿间的温度，一点点渡给她。
等到了那色泽浅淡的唇瓣，他顿了顿，很快原形毕露，跟久未尝腥的野兽似的，动作又急又狠，甄一宁因为心软，也一退再退。
等那苍白冰冷的唇变成侬丽的芙蓉色，甄一宁这具病弱的身躯也快喘不上气了，她拿手腕抵住他：“可……可以了。”
甄木盯着她拿被那牵扯着黏腻的水渍的唇，眸色渐渐越来越暗，他摇摇头：“还不行。”
下一秒，他侧过头，甄一宁身形一僵，猝不及防察觉到肩窝里的软肉润湿了。
那把黑剑化成的神识，在她体内缓缓苏醒，而且似乎跟她的经脉融合得更好了，乃至于她能清楚地感知到，匍匐在他身躯里的那股炽热。
甄一宁已经全然没有刚醒来时那股生命垂危的寒冷了，甚至不知不是不是因为过于燥热的缘由，她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朦胧难耐中，她糊作一团的脑海里居然在想，他的法子也不是没道理的。
然而下一秒，甄一宁背脊一挺，听见他埋在她怀里，含糊不清地开口：“甄甄，你身体状况太糟糕了。”
“听闻合欢宗有种秘籍，能强身健体，我们修行试试好不好？”
好……好个鬼！
见她抵着他不答应，少年憾然叹息一声，握住她冰冷如雪的脚腕，将她松散寝衣下寒凉的修长双腿揽入怀里，才齐齐朝红烛摇曳的帘帐倒去。
“甄甄，那就只能如此了。”
甄一宁眼角渗出水渍，咬牙想去按住他的嘴，却被他避开。
一段时间不见，他不知为何话多了许多，在一些奇怪的声音里，她听见他喟叹：“总算暖了一些。”
“闭嘴。”
“若我闭嘴，还怎么令你……”
甄一宁急急地呵斥他：“甄木木！”
……
最后朦胧的热意里，甄一宁抵不住这具身体虚弱的本质，沉沉地睡过去。
模糊之中，她隐隐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一句：“长公主殿下，我很高兴。”
而后手腕一凉，有人往她那一串铃铛上多系了一个，继而叮铃当啷的清脆声音响起。
甄一宁这具身体，在原剧情中，本该早早死于赫时天入仙宗门前。
但因为魔尊大人想尽千方百计的挽留，她硬是活到了剧情的终点。
赫时天到结局也没飞升。
他心魔成障，愈发阴晴不定，但又不屑于与魔界为伍，突然有一天，他宣布要跳无人之地的深渊。
去深渊底部，寻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甄一宁知道这件事时，恰好是她同魔尊游历六界，寻芳问剑的第十年。
甄滢滢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好几次昏迷半个月不醒，他们那段时间，恰好重新路过仙岳城，便买了间新宅子，挂甄府的牌匾，暂住下来。
有甄父在，两人倒是不必操心太多。
那日她买了杏花酒回来，还有一盏崭新的兔子灯。
从前那盏，在她同甄木木匆忙离开仙岳城的路上没丢，却不慎遗失在仙宗门，总觉得遗憾。
等她按捺住几乎要翻涌出的咳意，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踏进院门。
本欲给他个惊喜，却遗憾甄木木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他眼底沉郁一片，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浅淡一笑，过来紧紧抱住她。
“甄甄。”
“怎么啦？”
他附在她耳边，快速开口：“往最初的地方走，他们会奈何不了你。”
甄一宁心头一跳，错愕地抬起头。
他的身形渐淡，却执着地攥着她的手指，把最后一点修为渡给她。
这十年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在渡修，延长她的寿命。
甄一宁拼命想甩开手制止他，却听见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冰冷声音。
【恭喜宿主完成世界任务，奖励1千万积分，即将传入下一个世界。】
……
第二个世界
end
甄一宁还没睁开眼睛，先闻见咸湿腥臭的海风味。
一道聒噪的女声在旁边哭哭啼啼。
“阿宁，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甄一宁头疼欲裂，书本内容源源不断地往脑海里涌。
“谢谢你救我，可我想了想……还是想回海里，他真的对我很好。”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们总对海妖怀有这么多的偏见，为什么我们的爱情就不能为世俗所理解呢？”
【欢迎宿主进入第三个世界，请帮助女主完成成为海岛祭司的心愿。】
甄一宁终于消化完了那本书。
书里讲的是一个发生在孤岛上的爱情故事。
女主角本是海岛祭司候选人，同一只海妖相恋，抛下亲友族人去了海底，但她一心想改善族人和海妖的关系，时不时就要跑回来，企图说服众人。
海妖人性泯灭，占有欲和嫉妒心强，女主每回来一次，他就要给海岛降一次飓风灾难，毁灭海岛庄稼。
后来女主生了个孩子，海妖嫉妒她对孩子好，一口咬死了那孩子。
这次任务的系统声音很甜，活泼地继续提醒：【这个孩子会变成海鬼，爱上宿主这具身体，并且企图谋杀女主，请宿主加油杀了海鬼哟！】
甄一宁闭了闭眼，手腕上的铃铛随风狂响。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细碎的画面。
少女轻蔑的注视下，湿漉漉的海鬼抬起头，有着同甄木木，谢暮尔相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