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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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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室里有赵当家提前备下的水和干粮。熊妞牢记嘱咐,大气不喘地躲在里头。她凭借缝隙透进的光来判断昼夜,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当夜幕降临,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也被没收。

    在死寂的黑暗中,她的眼前浮现出往昔和爹爹在一起的画面,然而,每个美好回忆的尽头,都是爹爹的胸膛被子弹洞穿,颓然倒地的样子。一个空洞的血窟窿,突兀得扎眼。

    她无声饮泣,哭累了便睡过去。

    到了梦里,这不断重复骇人一幕又将她惊醒,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恶魔离去。

    谢至柔的军队大获全胜,在九峰岭驻扎了两天,抢得盆满钵满,杀得酣畅淋漓。

    临走之际,谢至柔命人把众匪尸体草草堆到一起,浇上汽油烧掉,又搬走了土匪们积攒半生的家当,甚至连寨中的狗也打死扒了皮带走,直到确定再也无可搜刮了,方才对着寨子放了把火,扬长而去。

    在暗室里,不知过了多久,有烟漫进来,熊妞从梦中呛醒。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禽兽们在放火烧房。她手忙脚乱地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浸透了水,把墙缝堵上。她惶恐不安地祈祷,祈求这场火能快点熄灭,这小小暗室不会让她撑得太久,时间一长,就算不被呛死,也会被活活烤死。

    谢至柔放完火,带着部队满载而归,刚走到山下,天空响起一声炸雷,接着噼里啪啦掉起了雨点。在瓢泼大雨中,谢至柔骑在高头大马上回望山头,那里冒起滚滚黑烟,是余火在大雨浇淋下做最后的挣扎。

    他放的火快熄了,他的心里却得意极了,人间再浩大的烈火,也抵挡不过雷霆雨露,而他,便是那所向披靡的惊雷骤雨。

    雨停了,火熄灭,饱经蹂/躏的九峰岭终于恢复平静。

    熊妞从暗室里钻出来,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一堆被暴雨冲乱的焦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一个个昔日鲜活的脸孔,变成眼前凌乱焦黑的残肢断骨。

    然而,她感觉不到恐怖,心中只剩惊骇后的麻木,茫茫的高原一般的痛苦。

    在遍地废墟与焦土中,她试图寻找赵当家的尸体,可太难认了,别说囫囵尸首,连属于他的残肢也找不着一块。

    盘桓半日,她把余下的干粮卷进一个小包袱,从小路下山去,像一只脱离了羽翼庇护的孤雏,开始了流浪生涯。

    干粮吃完了,她成了乞丐,流浪到附近的县城里。

    以前常来,她识得这里的每一条街道,知道茶肆酒楼戏台子的所在,像一条专心致志觅食的野狗,专往人多的地方拱。

    那些喝茶的,看戏的,高谈阔论口沫横飞的人,只要能靠近,她就会死缠烂打地向他们乞讨。她不惧推搡呵斥,也不挑剔食物好坏,给点就行,如果挨一脚或一个嘴巴能换来半个馍,她也愿意。

    她攒着乞讨来的食物,准备往更远的地方去。

    她想去上海,听爹爹说过,上海滩才是真正的黄金天堂,但是,上海在哪里,她不知道,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决定去更近的北京城。

    遇到剃头挑子,她管老剃头匠借了剃刀,当街把自己剃成个狗啃头,剃头匠看不下去,主动为她修理,不要钱。以前,爹爹每天无论多忙,都会亲自给她梳辫子、扎绸花,如今再也不用了。

    自下山以来,她的脸从来是污黑的,只有眼白一转时,勉强能看出个人样,她巧妙地将自己伪装起来,混入路人中,茫茫然,一路往南走。

    三个月后,她来到北京。京城亦是举目无亲,好在要饭比关外小城容易,她想去酒楼后厨刷碗,或者去裁缝铺子当学徒,再不济去天桥找个杂耍班子,学艺,但没人肯要她。幸而那时的她年纪尚小,不知道八大胡同,否则饿极了也难免要毛遂自荐的。

    最后,无可奈何,她决定去戏班子碰碰运气。

    某个黄沙天昏沉的午后,她尾随一个戏班老板,七拐八拐,进了胡同。

    “邢老板,我跟着您好几天了,人家都说您心肠好,您就行行好,收下我吧!”她哭着说完,扑通一声跪下,不要命地磕头,撞得砖地咚咚响。

    就这样,她成了春秋社邢老板第一个女徒弟。

    她很争气,只学了三年便登台,渐渐唱出了名声,艺名自己取的,叫小怀霜,戏迷们叫她霜老板。

    极少有人知道霜老板颠沛流离的过往。这个台上风华万千的俏花旦,凭着不菲的收入,终于又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还年轻,人美音甜身段好,再唱个三年五载,必定成为京津地界最红的角儿。

    直到有一日,她又遇到了那个瘦高的青年军官。

    她在台上唱戏,他在台下听戏,光听觉得不过瘾,散场后去后台拜访,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他第一次听霜老板的戏,不了解霜老板的脾性。他走进后台,刚好碰到卸了妆的霜老板往外走,与她攀谈了几句,不料霜老板既不关心他是谁,也不打算拿正眼瞧他,疏离地敷衍几句,拔腿便要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军官冰冷的声音:“没有人敢对本督如此无礼。”

    毕竟年少气盛,并不畏惧这样的威胁,穆怀霜回身直视了军官的眼睛,挑衅地问:“口气不小,阁下是哪路神仙呢?”

    穆怀霜心里门儿清,能自称“本督”的,不是一般小角色,但她不怕,从九峰岭死里逃生,每一天都是赚的,她不会忍辱负重,让自己去屈就谁。

    她说罢,无意向前走了几步,微微侧过脸,斜眼瞧他,傲慢的神色,等他回答。

    只这轻飘飘的一眼,她却像是光天化日见到了活鬼,登时浑身寒毛倒竖——是他!就是在九峰岭打死爹爹的那个人!她听见自己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嘶吼,浑身血液轰的一声,一齐奔涌至头顶,让她差点没站住,往前趔趄了一下。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勉强听清军官口中“谢至柔”三个字。

    她仿佛被噩梦魇住,不见了刚才的盛气凌人,似被抽掉了魂魄,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谢至柔,谢至柔……

    她痴痴傻傻,失魂落魄地,推开面前的人,踉跄着离开了后台。

    谢至柔搭讪不成,见了她这反应,心中纳闷,倒是副官一句无心的马屁点醒了他:“军座,这小怀霜啊,长得真是俊俏,跟您倒有七八分相似!”

    “小怀霜,怀霜……”谢至柔细品这两个字,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劲,他谨慎多疑的性格,让他几乎本能地产生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想。

    他立刻派人调查小怀霜的身世,一个礼拜后,下属带回消息。这下他终于知道,小怀霜就是当年被他扔给赵霜的女婴,而那些关于小怀霜不是亲生骨肉的怀疑,也终于不攻自破。

    得知这个结果,一向冷酷无情的谢督军,心态绷不住了。

    谢至柔心里能藏事,硬是没有告诉穆凤晚。穆凤晚自女儿被强行送走后,抑郁成疾,再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如今终日缠绵病榻,病歪歪地苟延残喘。

    谢至柔知道当年自己做错了,后来杀了赵霜——虽然不后悔,但对于女儿来说,却毫无疑问是错上加错。据他所知,赵霜一直拿穆怀霜当眼珠子看,宝贝得恨不能把命给她。

    他遗弃了她,又亲手杀了她的养父,害得她无家可归,沦为优伶。谢至柔纵然心如铁石,再迟钝,也知道自己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

    他亲自去戏班找穆怀霜,得知她已在几天前动身去了上海。穆怀霜好不容易在北京扎下根,因为谢至柔的出现,不得不再一次远走他乡。没想到,到上海没几日,谢督军悬赏重金寻女的消息就飘到了南方,她的照片也出现在街头报纸上。在谢督军后知后觉,炽热而疯狂的父爱,几乎让她无所遁形。

    抛头露面的戏,不能唱了。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在教会小学做过助教,在纺织厂做过女工,在餐馆做过女招待,在电话局做过接线员,但因为谢督军来势汹汹寻亲之举,没有一份工作可以让她长久地做下去。

    最后,穆怀霜避无可避,心想要么出海,要么出家,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出海更安全,于是她决然地再次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出海当了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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