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上一次来天津是什么时候,商隐已经不记得了,大约还在襁褓中。
薛靖淮知道他们要来,这天下午提前结束操练,带着卫士营风风火火赶到火车站接驾。
薛靖淮一见到俩人,张开胳膊笑道:“欢迎二爷到天津视察工作!”又挤眉弄眼地逗傅聿阁,“儿子!见到干爹怎么也不吱声?”
他一声咳嗽,身后两排士兵唰地站起来鼓掌迎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薛靖淮把两位贵客安排进了自己的公馆。
薛靖淮在英租界的公馆相当气派,简直要盖过了他老子,就连花园里的树,也没有一棵不比薛宗耀公馆粗的。父子俩的公馆都是欧式洋楼,相隔两条街,时人称作大薛公馆和小薛公馆。
然而,近来因大薛公馆住进了一位娇客,薛督军为表示礼遇和重视,也为营造宾至如归之感,特意请人打造了一块鎏金大字的牌匾挂到院门上,将大薛公馆正式取名为青园。
薛靖淮每次路过青园门口,心里总止不住发酸,思来想去,他找人定制了一块更大更阔气的牌匾,上书两个大字——阑园。
牌匾挂上,薛靖淮仰头审视了足足一个钟头,自感审美水平不知比老头子高了多少倍。
薛宗耀路过儿子家,抬头见到“阑园”二字,怎么看怎么别扭,有回见了面便问:“你这个阑园取得不错,是何寓意?”
薛宗耀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个……这个阑,它是夜阑卧听风吹雨的阑!儿子是为了提醒自己,作为一个军人,要常怀报国之志,为国马革裹尸!”
薛宗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道:扯淡。
“爸,你那个青园是啥意思来着?”薛靖淮以为自己蒙混过关,竟不知好歹地反问起来。
“青者,静而不争也,你懂个屁!”
“是是是,您教训得是。”
这回轮到薛靖淮腹诽了,心说这老狐狸怎么就能把瞎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什么争不争,他要是叫叶红阑叶绿阑,我看你咋编,谁还不知道谁呢?
商隐和傅聿阁到阑园的第二天,正和薛靖淮在露台喝下午茶,远远看见马路上驶来一辆黑色别克,停在了阑园的铁门外。
驾驶室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身穿军服马靴的年轻军官,仔细一认,原来是罗副官。
罗副官利落地打开后座车门,放出来个长袍马褂的薛宗耀,和一身黑色长衫的叶老板。
叶老板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受气样,商隐心道,想必他在此地过得也不开心。
身旁薛靖淮一见到他们,突然来了劲,唰地站起来,拔腿就往楼下跑,商隐和傅聿阁面面相觑,看不懂这是什么反应。
“靖淮哥真孝顺,看到爸爸就这么兴奋。”傅聿阁赞叹。
“不对,他以前不这样,他是看到了叶老板。”商隐摇头,不过他也有点错乱,“我记得……上次叶老板好像把他揍了,没记错吧?”
“没有,都揍进医院了。”
“他这像是见到仇人的样子吗?”
“不像,”傅聿阁剥开一块糖放到嘴里,“我看倒像京巴见到了主人。”
两人说话间,薛靖淮已经穿过花园,把人迎进了门。
自打回了天津,薛靖淮就没再见过叶青阑,之前借故去过青园两次,没见着,然而当着薛宗耀的面,他也不好硬往楼上去找,只能失望而归。
没想到今日托了商隐的福,朝思暮想的叶老板竟然主动上门了,他当然心花怒放。
薛宗耀和叶青阑并排而行,薛靖淮巴巴地凑在叶青阑那头,忍不住拿余光瞄人家。
他生得高大健硕,往清瘦的叶青阑身边一站,更衬得叶青阑弱质可怜,但他心里明白,不能被这人的外表欺骗,真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
上次被叶青阑教训一顿,他酒醒之后除了自责,竟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二十多年了,除去爹娘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哪知突然一天,他竟因为酒后孟浪被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戏子揍了,还揍得满地找牙,这上哪儿说理去?
就在连薛宗耀都以为他会找叶青阑算账时,他心底隐藏的,却是这样一种感觉——刺激,每一次回味都无比刺激。
他忘不了叶青阑梨花似的脸,忘不了他胸前的一片雪,忘不了他带刺的斜眉冷眼,有时甚至厚颜无耻地想,那一顿拳脚实在滋味非凡,怎样能让叶老板再削自己一次才好。
然而叶青阑非但没有打人的瘾,反而是个十分念旧的人,听说商隐来了,从不出门的他要求薛宗耀带他来拜访。
平日十天半月也不会主动说上一句话的主儿,突然间提个要求,薛督军感觉真他娘皇恩浩荡,马不停蹄就将他送了过来。
三人进了客厅,商隐与傅聿阁早候着了,叶青阑一见他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雪楼,托你们的福,我终于能出来透透气了。”
商隐也很高兴:“以后我可能要常驻天津了,咱们能经常见面啦。”
薛靖淮插嘴:“不如叶老板也在这里住下来吧,这里地方大,人多,热闹!”
薛宗耀不动声色地横了他一眼,薛靖淮没注意。
叶青阑收在眼底,就坡下驴道:“谢大公子好意,既然这样,那就叨扰了。”
“怎么能说是叨扰,叶老板肯光临,在下求之不得!”薛靖淮毫不掩饰兴奋,没空发现一旁的薛宗耀脸黑得要下雨。
叶青阑对薛宗耀的怒气视若无睹,反而笑着问:“我在这里小住,将军应该没有意见吧?”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叶老板的笑,是皮笑肉不笑。
薛宗耀沉吟片刻,颇不痛快地答道:“当然没意见,就是怕他不懂事,再冲撞了你。”
“不会不会!”薛靖淮没有眼力劲儿,还急吼吼地争取,“上次是场误会,我已经知错了,叶老板千万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叶青阑冲薛宗耀一歪脑袋,笑容得意:“看,没问题。”
既然叶青阑执意要留下,薛宗耀不好当众拒绝,但他不放心。在青园时,叶青阑可以在园里自由活动,但只要出门,必须由罗副官带卫兵跟着,名为保护,实为监视,这样一来,他索性没事连房门也不出了。
薛宗耀军务繁忙,成日里除了早上吊嗓那几句缥缈仙音,连他一根头发丝儿也抓不着。
薛宗耀一开始软禁叶青阑,既是出于惩罚,也夹杂着点别的原因,但日子久了,内心似乎也产生了点微妙的、不可言喻的变化。
譬如此时此刻,看着叶青阑与薛靖淮一唱一和,尤其是薛靖淮臭不要脸地摇尾示好的样子,他的心被妒火一下一下地燎炽着,焦灼得要发狂。
“既然你坚持,可以,不过罗副官必须留下。”
“随意,反正将军大人神通广大,我也逃不出你的掌心。”叶青阑冷冷道。
气氛冷却到极点。
薛靖淮一门心思放在叶青阑身上,此时才发现他爹脸色铁青。
他暗暗吃一惊,想竭力找补点什么,但又舍不得把叶青阑往外推,于是紧忙附和:“对对对,罗副官也住下,正好我跟他很久没见了!”
罗副官在不远处的茶几旁,正用自带的信阳毛尖给督军泡茶,听到两人这番安排,眼皮也懒得抬一下,继续不声不响地摆弄茶具。
商隐和傅聿阁闻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对视一眼后,都识趣地闭紧了嘴。
薛宗耀在阑园坐久了,就忍不住有手痒揍儿子的冲动,但这么大只的儿子,除了一枪崩了,还真不知从何下手。
薛宗耀平时不甚注意薛靖淮,印象中总还是回乡后头次见他的样子。一个黑瘦的毛头小子,浓眉大眼,在他娘再三催促下,才楞头磕脑地开口叫声爹。
从何时开始,那个黑毛孩已经长成眼前这个大小伙子了?
岁月不饶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儿子招人烦也招人疼,不过……薛宗耀看着儿子对叶青阑点头哈腰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想,要是再这样死缠烂打,那可就剩招人烦了。
经过一番抚今思昔,为确保儿子的生命安全,薛宗耀坐了一会儿,私下跟罗副官交代了几句,便坐上汽车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