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请求
马车自大皇子府门口出发,穿过安静的街巷,汇入魏都宽阔的主干道之中,鼎沸的人声瞬间盖过了马车的辘辘声,在这最繁华的地段,即使是王公贵族的车驾也只能缓步而行,将回四方馆的路程无限拉长。
外面驾车的是使团中的护卫首领,名叫封凛,三十多岁,长相凶恶,沉默寡言,却是使团中除了栾辙最得谢砚信任的人。
三天前的晚上,也是他驾车将谢砚他们从皇宫送回了四方馆。只是那时坐的是宫中的车驾,外表华丽不说,内里软垫靠枕、茶几点心应有尽有,而现在坐的是四方馆的车驾,外表朴素简雅,里面也只有最简单的陈设,稍显寒酸了些。
临出发之前,四方馆的管事连连道歉,觉得借给客人这样的车驾实在是招待不周,谢砚却未见不满,还反过来安慰他。
因其简陋,不仅难以阻隔一部分外面的声音,而且自身也随着前行的步伐发出吱呀的响声,似乎坐在将要散架的椅子上一般。
织玉也不禁为这些扰人的声音而感到心浮气躁,谢砚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外面道路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叫卖的商贩,眼神沉静如水。
顷刻之后,他放下车帘,任由系在其上的流苏随马车的晃动而荡漾,回转的视线落在织玉一半藏在袖中的手上,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你的手还好吗?”
织玉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整个手都缩进袖中,而后又觉得欲盖弥彰,于是又撩起袖口,回道:“已经没事了。”
只见她的手背之上,被烫着的地方已不见刺眼的红色,反而有点儿泛黑,与周围白皙的皮肤一起,就像白纸上洒上了几道墨点。
看着虽然可怖,这却是好转的迹象,她也已经没有再感到疼痛,要不是他忽然提起,都快忘了自己被烫伤一事。
“如此便好。”谢砚看了一眼她的手,悠悠说道,“我那儿有一瓶治伤的药膏,也可以祛疤,你若需要的话,可以回去擦一擦。”
织玉点头应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没必要客气推辞。
“当时为什么不躲?”谢砚又问她。
本来按她的武功,多的是避开迎面泼来的热茶又不引人怀疑的法子,却硬生生没躲,还故意往前凑了点,让只会洒到她的衣服上茶水也溅到了她的手上。
织玉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一问,答案显然是很简单的,“这样更能保证大皇子肯让我去后院。”
如果只是衣服弄湿了或者手被烫伤了,都可能引不起关注,更难易引发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唯有二者皆有,才能保证大皇子妃一定会借题发挥。
谢砚却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织玉看不懂的情绪,“我自然有办法。”
织玉一愣,忽然想到,她在想着这些深处权力漩涡中的人心肠都是九曲十八弯时,倒忘了面前的人才是其中真正的行家。也不知是要怎样的九曲玲珑心,才能看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低头不语,又是沉默许久,周围的人声渐渐小了,再度掀开车帘一看,马车已经行至四方馆附近,远远地便能望见四方馆红漆的匾额。
而四方馆的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织玉觉得那辆马车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忽然忆起,那就是将秋夕调包的那辆马车。
在下马车之前,谢砚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身上的衣服,是大皇子妃挑的吗?”
织玉摇了摇头,见他眉梢一挑,眼含讥诮,不禁解释道:“她没有给我太多选择,那些衣服和身上这件都差不多,只是颜色不太相同罢了。”
“怎么个不相同法?什么颜色都有,还是只有这种素净的颜色?”谢砚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同样是仔细的打量,却和大皇子让人不适的目光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不带丝毫欲望,仿佛看着的是一件精美的瓷器。
织玉惊诧于他一下子就说中了当时的情形,不由得看向他:“都是素净的颜色。”
“这位大皇子妃看来是想祸水东引。”谢砚了然地收回目光,眼中的讥诮却更浓,他瞧了一眼分明好奇还要佯装镇定的织玉,看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唇角微勾,“她出于许多原因帮了你,但又不敢真的与大皇子撕破脸,觉察到你的长相正是大皇子喜欢的类型,故意选了这些衣服,令你引起大皇子的注意。这样一来,若大皇子发现她也参与了放开秋夕一事,真怪罪起来,她也有了个说辞。”
“什么?”织玉惊愕地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可是她同情秋夕,也看不惯大皇子的做派,难道都是伪装?”
说是这样说,她想到自己换上这身衣服时大皇子妃古怪的神情,以及着急着带她回去的样子,心里明白谢砚说的不错。
这一次谢砚却说:“未必。”
未必?织玉正感到疑惑,马车悠悠停下,谢砚掀开车门处的锦帘,回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在她看来,你现在是我的人。”
他说完便下了马车,失去依靠的锦帘晃动两下,重归平静,织玉愣了愣神,虽然知道这话中并没有调侃意味,终究难免脸上微热。
但转念一想到大皇子妃的举动,那点儿热意很快又散去,通过这句话,她总算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一时不知该该作何感想。
大皇子妃想帮秋夕是真,因为她的确是真心同情佩服秋夕,而将自己故意推到大皇子面前也是出自本心,因为正如谢砚所说她想“祸水东引”。
救一人却将另一人推进同样的火坑,在这般自相矛盾的举动中,她也许有过挣扎,最终决定这么做,却是因为织玉的特殊身份。也许是觉得织玉会武功,拥有反抗的能力,也许是相信织玉和谢砚的关系会让大皇子顾忌。
织玉长舒一口气,小的时候,有人抢走了她手中的馒头,当她向爹娘哭诉之时,他们会说那是坏人干的,这些人只会做坏事,让她离他们远一些。但后来多年的暗卫经历让她明白,受人推崇的好人不是总做好事,恶名远扬的坏人也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好与坏,早已经淹没在了利益与立场之中。
她不再去想这件事,下了马车,随着谢砚和栾辙走进四方馆中。
三人穿过前厅,刚刚走进齐国使团所住的小楼之时,织玉房门口一个徘徊的身影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一脸忧愁的江祺,他时不时看一眼房间内,时不时望向楼梯口,见到三人回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匆匆地跑过来,哀叹了两声,又不说话。
三人被他这举动弄得如堕云雾中,心底皆是纳罕,秋夕不是救出来了吗,他怎么这副样子,莫非后来又出了什么变故?
“怎么了?秋夕姑娘出了什么事吗?”谢砚不解地看他。
“不是。”江祺挠了挠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指着织玉的房间说,“她在里面,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但是谢砚和栾辙都没有动,而是看向织玉,江祺不知所以,看到织玉脸上有些尴尬的表情,忽然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解释道:“织玉姑娘,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哎,我也不敢让别人看到,一时情急才让她躲进了你的房间……”
“没事,我的房间里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们进来吧。”织玉打断他的话,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正如她所言,她的房间里一尘不染,陈设一如刚住进来的时候,要不是梳妆台上放了个包袱,旁边有一把横放着的梳子,这个房间里就像没有住人一样。
而在此刻,一个少女正垂首坐在房间内唯一张圆桌旁边,她背对着门,身形纤瘦单薄,如瀑长发垂至腰间,仿若从画中走出的精灵。
听到背后的声响,她没有动,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江少爷,我已经说过了,我很感激您,但是没有办法接受您的好意。”
“秋夕,不是我……”江祺走在最后面,闻言委屈地出声道。
秋夕背影僵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首先见到的是最前面的织玉,因为是个熟悉的面孔,她脸上的警惕散去,看着织玉全然不同的打扮不禁一怔,而后又看向后面的谢砚和栾辙,见到是两个丰神俊秀的青年,又是一愣。
明眸微动,立刻猜出了他们的的身份,在江祺介绍之前,已经起身向几人拜了下去。
织玉连忙扶住了她,江祺也在后面“诶”了一声,秋夕抗衡不了织玉的力气,只好作罢,仍然面露感激地看着他们,眼中似有泪光。
谢砚冷眼看了一会儿,在织玉出言安慰了秋夕几句之后,方漾起淡淡的笑意,“秋夕姑娘不必行此大礼,我们也只是帮江少爷的忙而已。“
秋夕抬眸,触到他的目光,轻颤了一下,咬着唇为难地低下头。
江祺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中又涌现出无限的怜惜之心,主动说道:“谢公子,是这样的,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你们……秋夕她,想和你们一起回齐国去。”
他说的很慢,声音也越来越低哑,似乎极不愿意说出来似的。
“为何?”谢砚问道。
“我来说吧。”秋夕捏着衣角,鼓起勇气开口道,“我的母亲是齐国越郡人士,在战乱中和家人走散,遇到了行商的父亲,随他来到魏国。母亲去世前,一直念叨着想要回去越郡家中。如今父亲的债快要还完了,我也不敢在魏都待下去,想要实现母亲的遗愿,去齐国越郡寻找母亲的家人。”
她的声音本就婉转动听,这一番话说的更是情真意切,当她再度抬起头时,更是有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充满希冀的眼神怯生生地盯着谢砚。
江祺神情激动,恨不得能替谢砚答应,栾辙和织玉听了她的话,神情也有些许动容。
可惜那个真正做决定的人,听了这话却毫无反应,半晌瞧了眼其他人的神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不过是多带上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不答应倒显得我有多么铁石心肠了。”
他这算是答应了吗?
江祺一时摸不着头脑,直到谢砚让织玉为秋夕张罗一下住处,才恍然确定他答应了下来。于是追着谢砚离去的身影连连道谢,谢完想到再过几天,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秋夕了,又独自惆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