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做戏
织玉从始至终低着头,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听了大皇子与那婢女的对话,忍不住极快地抬眸看了一眼那婢女,瞥见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去,丝毫不见慌乱与不安,撇了撇嘴,心底都要为两人的一唱一和鼓掌叫好了。
大皇子性烈且急躁,怎么会容忍一个婢女质疑他的决定,还耐心地解释了一句,要是让其他熟悉他的人看见了,怕不是要惊掉下巴。
这话分明是故意说给谢砚听的。
更何况,这茶刚端上来没多久,又是这般炎热的夏日,哪能凉得这么快。
大皇子得了宝物,立刻对谢砚奉为上宾,甚至特地和婢女演了一出精彩的戏,来显示对他的重视,和他对外宣称的爽直大相径庭。
看来不管是怎样的性格,只要身处皇家,都会被磨练得九曲十八弯,心眼一个比一个多。
织玉又想到温家,心中叹息,其实莫说是皇家,只要处在权力的漩涡之中,谁又能够真的独善其身,曾经的温如禅或许能够做到,可现在他也一脚步入其中,难以抽身了。
忆起他置身其中的缘由,织玉心情沉重,正暗自出神,忽见谢砚曲起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两下,不禁心神一凛。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然而此刻会客厅中并无任何异常,她只能默然站在原地,不知他这是何意?
织玉知道,他定然不会无的放矢,正思索着,就听大皇子说:“谢使臣,这贡茶产自止蒙山脉以西的明水镇,那地方本不适合茶树生长,不知为何却偏偏长了几颗,而且只长在那里,移栽到别的地方也不能存活,所以格外稀有。你可得好好品一品,与齐国的名茶有何区别。”
齐国地处南方,气候温暖湿润,最适合茶树生长,因此天下名茶大半都产自齐国,齐国人也对品茗斗茶一事多有研究。
听得此言,谢砚始终不变的笑颜上显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谢某曾听说魏国煮茶方式略有不同,煮出来的茶香更为醇厚,倒是很想见识一番。若是能让手下的人也学会,就更好了。”
“这有何难,刚才那婢女就极擅长于此道,改日我让她去四方馆走一趟。”大皇子随口道。
“多谢殿下……嗯?”谢砚正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发出疑惑的声音,侧身向斜后方看去。
大皇子不明所以,笑容渐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谢砚身后另一个较矮小些的灰色身影,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正轻轻扯动着他的衣袖,嘴角微动了一下,轻声唤道:“公子……”
那声音虽然很轻,但在空旷的会客厅中响起,还是进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大皇子不禁睁大了眼睛,那声音软糯婉转,是最标准不过的吴侬软语,只听一句,便能叫人想到江南的杏花微雨。
他也是这时候才发觉,原来那声音的主人是个女子,先前只草草瞧了一眼,此人梳着男子发髻,灰袍宽大隐住身形,又始终低着头,他只当是个身量瘦小的小厮,原来是自己看走了眼。
谢砚为何拜访自己却带个女人,他一时拿不定,又见谢砚脸上似是愠怒又仿佛无可奈何的神色,再一想到那女子的动作,以及话语中的乞求,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过他还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谢使臣,这是怎么了?”
谢砚转过脸来,有些难为情地答道:“让殿下见笑了,在下这护卫喜爱茶道,等不及想见识见识,竟因此在殿下面前言行无状,在下之后定会好好训诫一番。”
大皇子眯起双眼,忍不住轻哼了两声,险些笑出声来,这次是发自内心地看谢砚顺眼起来了。
他没想到,这看似光风霁月的谢使臣,原来也是个为女色所惑的男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宠婢,还安了个护卫的名头欲盖弥彰。
训诫?大皇子呵呵笑了两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两人的眼神别有深意。
客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这做主人的当然要一尽地主之谊,当即大声笑道:“哪里的话,本宫倒是很羡慕谢使臣能如此随心所欲,千金难买美人一笑,这位……姑娘所求如此简单,本宫怎能不成人之美?”
他立刻又唤了人进来,叫人带着织玉去方才那婢女煮茶之处。
谢砚连忙谢过,织玉也随着他一起说了声“多谢殿下”,声音仍是那般轻柔细腻,但或许是因为害羞,又小了许多。
大皇子注视着她随着侍从出了厅门,见她背影端庄,步伐稳健,不见媚态,顿时又觉得没有意思,原本就在嘴边的几句调侃也懒得再说,终于想起了正事。
“谢使臣在魏都待得可还习惯,不知魏都跟合水城相比谁更繁华?”说正事之前,总还是要再寒暄两句,才肯进入正题。
谢砚俊逸的脸上呈现出怀念来,“劳烦殿下关心,在下在魏都一切都好,魏都繁华也远胜合水。”
大皇子扬唇道:“本宫怎么瞧着,谢使臣似乎很怀念合水城?”
谢砚垂眸叹道:“合水毕竟是在下的故乡,游子漂泊在外,再感到宾至如归,总还是难舍思乡之情。”
大皇子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追问道:“可是就本宫所知,谢使臣从少年时便在齐都,很少再回合水,竟还对合水有如此深的感情吗?不知齐都算不算你的第二故乡?”
谢砚笑容变淡,似乎不愿意谈起这个话题,答得含糊其辞:“齐都……也是繁华之地,只是终归少了点儿人情味。”
“人情味,前提是,要有值得的人……”大皇子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地盯着谢砚,仿佛要将他一分一毫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谢砚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的笑意如同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毫无改变。
“普天之下何处不是人。”
大皇子忍不住皱起了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摆在眼前的,有两个亟需解决的问题,一是谢砚究竟有没有得到齐国前太子未死的消息,二是谢砚是否还忠心于齐国前太子。
大皇子试探了两句,却仍看不出谢砚的态度,面上有些急躁,他本也不太喜欢这种话里有话的说话方式,能与谢砚周旋这么久,实属难得。
会客厅中沉寂了一阵。
正当大皇子犹豫着是继续话中有话,还是直截了当一些,外头突然传来了几声惊呼,且都是不同女子发出来的。
思绪骤然被人打断,大皇子拍桌而起,怒道:“在吵什么!”
很快,有六个人走进了会客厅中,最前面的人珠钗锦服最是打眼,正是大皇子妃,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一老一年轻是她心腹嬷嬷和丫鬟,走在最后的是神色迥异的织玉和之前那个婢女。
这几人同时出现,大大出乎大皇子的预料,简直要忍不住叫人将大皇子妃轰走,但在外人面前,他们始终维持着恩爱夫妻的人设,便不好发作。
这会儿穿金戴银的大皇子妃也知情识趣地扮演起了贤内助的角色,不仅不吵不闹,而且柔声解释起了声音何来:“殿下,臣妾方才路过,遇上她们二人端着茶盏正向这边走来,本不想打扰殿下和谢大人,谁知这丫鬟连路都走不稳,一个不注意绊了一下,热茶全都洒了出来,将臣妾的鞋面都弄脏了。”
“有这等事?”大皇子面色阴沉,疑惑地看过去,见她鞋面上真有一块未干的水渍,终于信了几分,但又觉得蹊跷。
他身边这些伺候的丫鬟侍从,都经过精挑细选,不说完全不出差错,也不可能如她口中一般毛手毛脚。
那婢女听着他们的对话,腿一软,神色凄惶地跪伏在地上,口中叫道:“殿下,奴婢冤枉……”
“我亲眼所见,还能冤枉了你?”大皇子妃直接打断了她,柳眉一竖,走到织玉身边,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举至胸前,展示给大皇子看,“殿下您瞧,这位妹妹的手都被烫着了,不仅如此,她的衣裳也被打湿了。”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到织玉的手上,果然见她手背上红了一片,与纤细莹白的十指一对比,显得触目惊心,而她宽大的衣袍上,似乎也有大片暗色水迹,只是因为衣袍颜色本就灰暗,需要仔细分辨才能瞧得出来。
大皇子一下黑了脸,谢砚的人在他府上受了伤,说出去实在叫他面上无光。
他又瞥了一眼织玉的手背,忽地愣了一下,大皇子妃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握得很紧,她一直在试图往回缩,一来一回间,衣袖滑落至小臂中间,露出芊芊皓腕以及延伸而下半遮半掩的玉色风光。
大皇子妃正等着他发怒,半晌却什么也没听见,不由疑惑地望过去,正看见他眼神中的暗色,心里一惊,正要细看,他已经目含警告地看向自己,声音喑涩:“既然如此,皇妃你带她去上药吧,顺便换身衣服,你们身形差不多,正好你之前做了许多新衣服,挑件合适的给她。”
他又对那婢女说:“自己下去领罚。”
都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不知为何突然脾气好了起来,一番安排下去,那婢女千恩万谢,大皇子妃虽有不满,也在他的眼神中心虚了,不敢再得寸进尺,忙热情地携着织玉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谢砚全程一言不发,只在大皇子让大皇子妃给织玉挑件衣服时轻扯了下嘴角,垂眼遮住眸中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