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共襄盛举
麦秸巷中。
当初恒娘租下的半爿门面已经扩大成一整间。破布帘子也换成两板齐齐整整的对开木门, 门口挂着一幅光泽可鉴的楠木门匾,上书秀逸不羁五个大字:“周婆言报社”,落款蒙顶客。
正是阿蒙所赠。
匾额亮堂, 字体鎏金,看着很有气派。就是匾额周身缠着厚实铁链, 别致得紧, 有趣得紧。过往之人, 都忍不住要驻足观赏一番。
当初海月送来之时,恒娘十分高兴,即刻亲身上阵, 挽起袖子, 搭了梯/子, 噔噔噔爬上去, 与老宣一左一右,亲手挂好。
正摇头晃脑地欣赏着, 就见老宣感叹:“这楠木不便宜呀,嗅其味,扣其声, 似是香楠木。恒娘,你这副匾额, 抵十年房租。”
恒娘差点从梯/子上栽下去。
此后日夜悬心, 深怕被识货的贼偷了去。虽然阿蒙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连连安慰她不用担心, 被偷了她再送一块就是。
恒娘到底安不下心来, 隔日请了铁匠,狠狠地拉了几根铁链子层层裹住,又在下方打进去几根拇指粗的铁钉, 牢牢固定在墙壁上。确保贼人除非把整面墙壁扛走,否则绝无得手可能,才总算心中安定,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后世之人对这匾额颇感兴趣,乃至于有了许多省部级课题,专为研究其来历深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半学者致力于考究这“蒙顶客”的来历。其人不见于史,不知是什么身份,神秘扑朔。更有八卦者,言之凿凿地宣称,蒙顶客乃是急公好义的男子侠客,与女子解放者薛恒娘乃是一对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两人虽然情比金坚,奈何受困于礼教压迫,只能相忘于江湖。以此为主题,各大平台制作了许多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影视作品。
另一半学者则从器物入手,探究这铁链与铁钉的意象。最后得出公认的结论:此二者,都是象征封建特权对女子的重重压迫,三颗巨钉,暗示君权、父权、夫权三座大山。重重铁链,暗示无所不在,压得人够不过气来的礼教规矩。
不得不说,虽然这结论与事实相去甚远,却又似乎很有道理,比恒娘只是怕贼人惦记的初衷有道理多了。
恒娘今日来得正好,宣永胜正与三娘、九妹一起,围着一张四方杉木桌子,吃午饭呢。桌上有一大碗臊子面,也有一盘炊饼,一大碗白菜汤。
见她来,九妹放下筷子,一抹嘴,哧溜转身,去一边的柜子里,摸出一套碗筷,跑回来替恒娘摆上,亲亲热热叫:“恒娘姐姐,快来吃饭。”
三娘摸摸她头,柔声夸她:“九妹懂礼,真是好孩子。”
九妹笑得眼睛眯起,脑袋还特地在三娘手心里蹭一蹭,这才心满意足,低下头扒面。
恒娘本是一团高兴,在九妹对面坐下,抬眼看到这一幕,想起兰姐儿,鼻子蓦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连忙低下头去,摸了个炊饼慢慢啃着。
宣永胜也啃着炊饼,问她:“今日怎么这会儿过来?”
这段时间,翠姐儿病着,恒娘白日忙着收洗衣服的事,连阿蒙那里的学习都暂时停了。麦秸巷这边,更是要到傍晚才能来打一头,也就是检查检查,看有无纰漏。
好在宣永胜是老手,三娘又是细致的人,两人搭档,倒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恒娘收拾好心情,开口说道:“我打算在《周婆言》上,做一个重金征答的活动。”
宣永胜和三娘都停了筷子,一脸懵懂地听她细说:“题目就叫做,女子入学之利弊及具体办法研究。”
正抱着碗,稀里呼噜喝着面汤的九妹耳朵一动,放下碗,眼睛里放出光彩:“恒娘姐姐,你是说女子也可以上学堂?”
恒娘朝她挤眼:“怎么?你厌了三娘这女夫子,想去学堂跟老夫子学?”
九妹急得差点跳起来,“我哪有这个意思?恒娘姐姐你别胡说。我最喜欢三娘了,就想一辈子跟着三娘,三娘拿大扫把赶我,我也不走。”
三娘忍住笑拉她坐下。她仍旧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我是帮我以前的小伙伴问的。”
恒娘收了笑,问道:“你的小伙伴们,也想去学堂?”
九妹用力点头,深怕自已表达不够清楚,把伙伴们上学的机会给放跑了,两眼炯炯地盯住恒娘:“她们如今都十分羡慕我,可以跟着三娘识字念书。上次我回家,还带着她们一起背《硕鼠》呢。”
恒娘点点头,看着那张酷似兰姐儿的脸,眼眶再次微红,声音有些发沉:“好,恒娘姐姐答应你,一定想办法,让你的小伙伴们有一天也能上学堂去念书。”
九妹高兴得面也不吃了,扑到三娘怀里扭来扭去。三娘一边摩挲着她的头,一边转头问恒娘:“为什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恒娘咬了口饼,慢慢嚼着,又端起碗来,喝了口汤。才掩下心口的酸热。答道:“就突然想到这个话题,觉得很有意义。”她牢记阿蒙的提醒,圣恩令的事情此时还不宜宣扬。
宣永胜点着筷子,问道:“这个话题倒也不是不好,虽然不够亲切热闹,大娘们未必爱看,倒也应该能有些男子感兴趣。不过你说的这个重金征答,是什么意思?”
“我的想法是,这一期的话题,与平常只负责刊登不一样。要把收到的稿件汇总,如朝廷开科取士一般,也评出个甲等上中下三名。”
三娘笑起来:“那是周婆言的状元、榜眼、探花呢。”
三人都笑,就连九妹都从三娘怀里探出头来,咧开掉了颗门牙的小嘴,嘻嘻笑。
恒娘又说道:“我还想着,女子识字者稀少,有些地方,一整条街巷,多半只有一两个女子粗通文字。但这些女子若有意见,也不能不想办法让她们说出来。所以这三甲,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个人文章,一类是行社署名的,也算。”
三娘不禁点头:“恒娘想得周到。有些女子有想说的,却苦无笔墨。有的女子识字,却又未必有什么好的见解。如今借用各街各巷成立女人社的机会,将大家集合起来,互补长短,确是个好法子。”
宣永胜一双筷子在手里握了半晌,蚕豆样眉毛紧紧凑在一起。见三娘不提,只好自已试探着问道:“那个,恒娘,你说的这个重金,有多重?这钱又从哪儿出?”
“既然是叫做重金,自然不能太少,否则没法引动大家的心思。”恒娘一边吸着气,感受着浑身肉疼,一边咬牙说道,“甲等上起码要一贯,甲等乙七百文,甲等丙三百文。”
宣永胜正捏着手指计算,九妹已经报了出来:“那就是总共四千蚊,四贯钱。”
宣永胜倒抽一口凉气,攫紧竹筷子,眼望着恒娘:“你找到财神爷,能够出这笔钱?”
恒娘深吸一口气,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对,我就是财神爷。”
宣永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要嫁人,得了聘礼?或是入了强盗窝,发了横财?”
恒娘气得拿筷子敲他碗:“对,我现在是贼头子,你就是二当家的。军师,你赶紧去告官呀!”
三娘低头慢慢吃了两箸面,抬起头,安安静静道:“恒娘,我出一贯。”
恒娘一怔,望着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行,你又不是财神爷。再说,你是一人赚钱,两个人用,哪里有什么富余?”
三娘微微一笑:“李郎在太学,被胡祭酒拘着,虽说没法赚钱了,可一应食宿也不用花钱。胡祭酒虽然严厉,却也是师长心肠,经常拿钱贴补他。所以他每次来见我,反还能带些钱来。我如今又在麦秸巷,有工钱不说,日常吃饭也都是你开支了,委实找不到什么花钱的地方。”
眼望着恒娘,轻声道:“恒娘,别拒绝。这是我与李郎的一片心意。既是谢你,更算是,算是,”声音有些破碎,“为我从未有过的孩子祈福吧。”
九妹偎在她身边,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已脸上。
三娘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颤抖,嘴角却浮起一个微笑,“也算是帮九妹的小伙伴尽心吧。你看,一举多得,是我占便宜了呢!”
恒娘看着她们,心口激荡莫名。良久,长长吐一口气,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宣永胜握着筷子,看看恒娘,又看看对面的三娘,那双筷子愣是僵在半空,半天落不下来。终于重重一拍,筷子落在桌上,大碗里的汤顿时晃荡起来。咬牙道:“我也出一贯,共襄盛举。”
恒娘看他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宣永胜双手一摇,急急忙忙打断她:“恒娘,莫要劝我。我是禁不得劝的。只要你一劝,我一定后悔。所以,莫劝我,莫劝我。”
和娘一愕,哭笑不得。
宣永胜似是怕她劝,果然起身,摇头咋舌地,掀了帘子,去他那半爿住地。
等他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个布囊,一副牙疼的表情递给她,别过脸去,抽着气说:“拿去,拿去,赶紧的,趁我后悔之前。”
恒娘想了想,果然含笑接了,柔声道:“我替天下的娘子们谢谢你,老宣。”
宣永胜晃了下脑袋,算是个不情不愿的回复。随即埋头菜汤炊饼,化解他一腔幽怨去了。
恒娘与三娘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都笑起来。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清脆声音:“我也要出钱。”
恒娘与三娘一惊,都转头盯着九妹。她一张小脸涨红:“我也要替我的小伙伴出钱。”
三娘讶然,拉了她的小手,正要开口劝她。眼角瞥见恒娘朝自已摇头,不知她何意,只好住口不言。
恒娘望着九妹,微微笑道:“好。但是你现在还小,工钱都是三娘替你收着,季末也是你爹娘来收,没有你做主的分。这样吧,你出两文,其中一文是你的,一文算是你替你姐姐出的。这两文钱,便从你的工钱里扣,好不好?”
九妹眼睛闪闪发光,脆生生答道:“好。”
彼时屋里的几人都未曾料到,多年以后,九妹长大成人,成为本朝的文章大家。终身以“周一文”为其名号,其文集也取名为“一文集”,便是为着纪念今日这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