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永劫城，鬼王殿。
侧门被砰然推开，一青色身影连滚带爬冲入大殿。
“主上，外头那帮臭道士已经攻破城门了！”
九头龙首王座上，赤发鬼王缓缓睁开猩红双眼，“阿尧已经送出永劫城了吗？”
“禀主上，一个时辰前，太子已由罗刹将军敛去鬼气封存记忆安全带出城外。”
“可有再次交代罗刹，务必护送太子由大愿山往北送抵夜先生处？”
“禀主上，属下同罗刹将军交代了十九遍，正要说第二十遍的时候就被打出门了。”
赤发鬼王起身：“好。听吾之令，放弃顽抗，永劫城鬼众退守无间狱。”
青影愕然：“可……主上！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无间狱出来的，如今又要回去么？！”
默然片刻，赤发鬼王启唇：“昨日，与那云清观掌门在枯骨渊一战，是吾败了。吾生魂已碎，肉身已朽，不过靠着一缕精魄强撑而归。”
走下王座，行至属下身侧，“吾会死守此处，你去领众鬼撤退。记得传吾死令，务必退守无间，万不可去拼个灰飞烟灭。另，切莫放弃希望。”
青影扑通跪倒：“主上身陨，我等何来希望？”
沉重大门缓缓而开，厮杀声肆无忌惮闯了进来。
赤发鬼王微微仰头，悠长的声音混着绵长的叹息：“阿尧，还有那孩子。
“他会回来的。”
霜降，天有大雾。
一条小道在林间蜿蜒，只不过雾气太重，前方的路也好似吞没在了浓稠的白雾中。
雾中听得叮叮声回响，原是两位鹤发老道正跟着在半空飘行引路的驱魂铃并肩而行。
二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匆，额上鬓边不住地有滚烫汗珠滴下。
有东西在后头跟着他们。
且是连驱魂铃都震颤着避开的东西。
二人本是山下村民特地请下山来为此山头驱邪的道长。
却没想到这山头竟邪门至此。上山整整三日，莫说揪出邪物，竟是连回去的路都找寻不到了。
二人自持道行高深，却也被这邪物的鬼打墙给绊住了脚。
果然如村民所说，进了这大愿山便再难出来了。
身后阴风阵阵，裹挟着浓厚腥臭味。
这么重的凶煞之气，二人驱邪除鬼几十余年，从未碰到过。
突然一阵喋喋怪笑，由远及近迅疾而来。
片刻之间，那怪笑已至耳畔。其中一位长眉道长心头一惊，就要回头去看，被另外一位长须道长一把拽住手臂。
“师弟，莫要回头。静气凝神，寻找出路！”
话音刚落，“哧啦”一声，衣帛撕裂的声音。
一声闷哼，长须道长的麻布道袍后背已被划出五道鲜红口子。
“孽障，跟你拼了！”
见师兄受伤，长眉道长大喝一声，两手飞快结下一印转身拍去。
一张可怖长舌脸从浓雾中钻了出来，再是枯瘦的五根手指，血红的指甲好似吸满鲜血的利刃。
长眉道长手心金光大盛，长舌脸却视若无睹，不仅迎面而上，甚至还伸出利爪，生生接住了这一掌，接着反扣住长眉道长五指，一寸一寸往下压去。
“喀喇喀喇……”
指骨一截截断裂的声音。
长眉道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受住那钻心之痛，另一只手飞快去探腰间纸符，却也被那邪物抬手拦住。
一旁长须道长见邪物双手控住师弟，浑身空门大开，不顾后背重伤，立刻抽剑便砍。
那邪物又是一声怪笑，口中长舌猝然蹿出，舌尖卷住长须道长手腕一拽。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长须道长尽管努力稳住身形，还是受不住那怪力，身体一歪，半跪在地，右手手臂松松地垂于身侧，显然手骨已断。
“二位道长不是专程来找奴家的吗？奴家认认真真陪你们玩了三日捉迷藏的游戏，怎么不继续玩了？这就要走了？多没意思啊。再陪陪奴家玩玩儿这猫抓耗子的游戏呗，赫赫赫赫……”那邪物出声，嘶哑难听，混着腐臭气味，只教人不住作呕。
扭曲笑了一阵，突然顿住，开始发狠，抬起赤脚往长眉道长膝盖处就是一踹。
这一脚丝毫没有客气，又是“喀嚓”一声，长眉道长也扑通跪地。
“师弟！”
听到师兄声音，长眉道长偏头与师兄互看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绝望。
二人协同驱邪除鬼几十余年，从未碰到过这样棘手的东西，竟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那邪物高约九尺，手长脚短，骨瘦如柴，身形怪异扭曲，一张脸更是口歪眼斜形貌邪异，此刻抱着双臂，睥睨着对面二人。
“让奴家想想，要怎么个吃法？”只见她扣了扣脏兮兮的指甲，喉中含混说道，“两个老头儿，皮太老了，血也臭了，不好吃不好吃。还是抽出三魂七魄凑合吃一吃算了。”
听到那粗粝声音轻描淡写说出如此可怖之语，饶是两位道长身经百战，此刻也不禁肝胆俱颤。
那年长些的长须道长咬紧牙关，压下心中恐惧，将眼一闭，脖颈一梗，“今日碰到你这东西，贫道认栽！要杀要剐大可快些来便是了！”
“好吧。”
邪物用小指指甲剔了剔腥黄的尖牙，“总归也是玩腻了，看看你这老家伙的破烂魂魄到底好不好吃！”两眼一瞪，曲起利爪往长须道长头顶天灵盖探去。
“且慢。”
雾中陡然传来一清秀男声。
邪物一惊，什么时候多出来个人？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旋即加快动作，眼看指尖着就要触到长须道长头顶发丝，却是忽然，再前进不了分毫了。
“不是说了且慢么？”
方才还很是飘渺遥远的声音瞬间已是近在咫尺了。
两位道长和那邪物下意识循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渺渺烟波中，踏出一颀长身影。
是一年轻男子。半黑半白长发束冠，阴阳双瞳好似能看透人心。背挂一柄桃木剑，腰悬一个符纸袋，身着一袭青灰色长衫道袍，不疾不徐，缓缓走近。
来人一派云净风清，二位道长却是齐齐一怔。
就连那邪物都偏着头，喉中“咕咕”了两声。
男子走到近前站定，朝着地上二位道长躬身一揖，然后转脸看向那邪物，微微挑了挑眉。
那邪物瞳孔一缩，就要将口中长舌吐出，却猝然发觉身体完全动弹不得了，眼珠骨碌一转，这才看到自己的脚踝处，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黏上了一张黄符。
邪物抬眼，看向那突然出现的神秘男子。
男子与它对视片刻，张嘴说道：“说了且慢你不听，便只能想法子让你暂时不要动了。莫怪莫怪哈。”
邪物眯了眯眼，张口问道：“你同地上这两个老道一样，也是来寻我的？”
男子从头到脚认真打量那邪物一遍，然后道：“应该是的。”
邪物咧开血盆大口：“眼看这俩老道士双双跪在我面前了，你竟还敢现身？小道士，你很勇敢嘛。”
听到这话，长须道长眉毛一抖，总算回过神来，仰头朝那男子大喊道：“小兄弟！趁这东西暂时还不能动，你快些走！这东西不是你能除得去的！快回你自家观中去请长老们来联和围捕绞杀才是！”
男子却似乎完全没有领会他那焦灼之意，朝着长须道长又是一揖，慢悠悠道：“观中收到山下村民求助，说这山头十分邪门，总是有上山砍柴狩猎之人进了这山便音讯全无了。我便想着怕是个拦路小鬼调皮捣蛋呢，于是说于观中弟子，哪知听到不过一拦路小鬼，都不肯出观来降，我左询又问，皆是借口推脱，无法，只能我自己前来了。”
转头看向那邪物，“这不，来得正巧，正好把两位道长救下，少给你添两笔杀孽。说来，你还得谢谢我。”
邪物喉中赫赫做响，似笑又似哭，“谢你？做梦！你们根本就是该死的！我要杀尽这天下男子！”
唔，原来还是个被负了心的伤情鬼。
男子又道：“看你这模样是个吊死鬼吧。怎的盘踞在这山头，干起鬼打墙的事来了？”
“要你管？”
男子微微一愣，握拳凑到嘴边咳了一声，思忖片刻，道：“那我换个问法，你盘踞在这山头不肯离去，可是为了杀那负心汉？”
邪物脑门上登时蹦出几根青筋，“那狗东西为了迎他那相好的过门，活活勒死了我！我当然要杀了他！”
男子又问：“那你可已做到？”
邪物凄声一笑：“当然！我扒了他的皮，割了他的肉，拆了他的骨，最后再慢慢放他的血，让他睁着那双狗眼看着我的脸一点一点死去。那感觉，当真痛快！痛快至极！”
男子点点头，再问：“既然大仇已报，你为何还不肯离去？”
“为人在世三十余年，我没有过过一日快活日子。如今做了鬼，人人都怕我求我，我动动手指头就能撕碎那些个狗男人的烂心肠，如此肆意自在，为何要走？”
“那便是你的不对了。”男子叹了口气，“冤有头债有主。罪人既已被诛，你就该安生轮回投胎去了。却乱造杀孽，入了歧途。可惜了啊。”
“有何可惜？”
“可惜不能对你网开一面，只能打你个魂飞魄散了。”男子摇了摇头，面上似乎还带着些许惋惜之意。
“凭你？区区毛头小道。呵！不自量力！”
随着一声冷哼，一缕青烟升腾起来。
男子朝烟雾源头垂眼一看，那邪物脚踝上的纸符已经被烧掉了一半。
“嗨呀！就知道这小师弟忒不可靠，给的什么破符。”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布袋抽出一张空白符纸，左手二指夹住纸符上方，右手并拢二指，飞快在纸上游走比划起来。
“这是要……临时画符？！”长眉道长见状不由惊呼出声，“这是那个观里出来的莽撞小道，怎的连符篆都没备好就来除鬼驱邪？！这不是送死来的吗？！
“不好意思。”男子讪笑一声，“出门太匆忙了。”
话音才落，长眉道长面色惊变，大喊一声：“小心——”
原是那邪物脚上纸符已然烧光，猝然蹿了起来，朝那男子扑去。
五根利爪眼看就要触到男子眉心，男子悠悠吐了口气，“唔，画符的速度还没有退步太多，不错不错。”一个侧身，轻飘飘避过那邪物的凛然一击，同时往前一步，在与那邪物错身的瞬间，目不斜视捏起纸符一角抬手便是一拍。
邪物硕大身形猛然顿住。
“噗呲。”
邪物体内传来一声闷响。
有什么东西轻轻爆开了。
二位道长不禁瞠目，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看着那巨大身躯一阵扭曲，而后轰然炸开。
一股浓烈的腥臭之味随之散开。
男子应是早已料到，早早地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那炸开的邪物身躯却没变成可怖肉块四处散落，而是化成了一簇黑烟。想是因为那纸符威力太大，直接把这怪物炸成了齑粉。
好巧不巧，正好一阵大风刮过，半空中那黑烟四散，眨眼间，消散不见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说起来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那硕大邪物便已经彻底消失了，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仿佛方才那可怖的东西只是一个幻影。
目睹这转瞬骤变，长眉道长因为方才喊的那句“小心”还未来得及合上的嘴，缓缓撑到了最大，又倏然合上，然后再次张开，不住地说着“这这这这……”转头看向师兄。谁知师兄却似乎并不如何惊讶，只静静瞧着那男子，若有所思。
长眉道长只好又转头看向那男子，仔细一看，发觉这男子竟是如此年轻俊逸，心头愈发震惊。
“没想到此物盘踞在此偷偷吞食生魂，竟然修成了这么大一只厉鬼。幸亏不怕麻烦来跑了一趟，不然待他日修成一只更大的青恶鬼，危害一方，方圆百里的村民可都得遭殃。”
自言自语一般嘀咕几句，男子拍了拍手，转头看向两位道长，微微笑道：“在二位前辈面前献丑了。此地邪物已除，二位道长伤势不轻，速速下山医治去吧。”
长眉道长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长须道长则单手对男子回了一礼，说了一句多谢。
男子摆手笑笑，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雾气之中。
人方一走，长眉道长扭头便对师兄道：“此子年纪轻轻，道行怎会如此深不可测？！”
“你竟猜不到他是谁？”长须道长捻起须子，“此人黑白双发阴阳双瞳，乃是……云清观掌门啊！”
长眉道长身子往后一歪，一屁股坐了下去，眼珠骨碌转了一阵，才略略收敛愕然情绪，颤着声音道：“师兄是说，此子便是那个单枪匹马斩杀鬼王，一张纸符轻飘飘封住无间域万鬼的道门第一人云遮？！怎会……怎会如此年轻？！”
“不然怎么说是道门第一人？此子……此子才不过年方二十而已啊……”
腥臭雾气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树影投入山林之中。
抬头眺到前方一片空旷之地，金灿灿的阳光尽数投了下来，云遮加快步伐，只想好好晒一晒身上这股腐烂臭味。
正要一脚跨出密林，一阵落叶簌簌声猝然响起。
有什么东西蹿了出来。
但是……却无一丝鬼气。云遮正要起印的手又放了下来。
哪知下一刻，腰间便是一紧。
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紧接着，一个略带一丝稚气的少年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哥哥！我迷路整整七日了。你能带我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