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坦诚
祁越的筷子顿了顿,问:“好端端的干嘛搬出去住?赤玉阁的二楼虽然也挺宽敞,到底是不如府上住着舒坦。”
他之前的确说过,等赤玉阁再度开业,他也会去店里蹲守一段时间,但从没打算住在那,也默认了每晚关了店,顾钰慈会跟着他一块儿回来住。
“就是因为将军府住得太舒坦了,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怕自己会乐不思蜀,被养废了。”顾钰慈低头扒饭,不肯看他,“提早搬出去,提早适应。”
顾沅察觉到什么,帮着她打圆场:“是哇,住在那里,每天需要准备什么东西,都可以顺手备好,不用来回跑了。”
“我可以派人帮手,进货之类的活儿,都有人干,你们没必要事事亲力亲为。”祁越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俩,“就在这继续住着吧。”
顾钰慈在饭桌下轻轻捏了捏顾沅的手,顾沅心领神会,反捏了两下,对祁越绽开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之前那么大的风波,能挺过来,舅舅功不可没。现在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就不继续给舅舅添麻烦了。舅舅正好趁空闲多努努力,早日给我找个舅母回来。”
祁越最不爱听这话,当即吹胡子瞪眼:“找哪门子的舅母?不找!你们若是怀着避嫌心情,大可不必,安心住着,其他事情用不着你们操心。”
他说罢挪了挪凳子,挪到顾钰慈身边,问她:“今天是不是有嘴碎子跟你瞎说八道了?”
顾钰慈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语气如寡淡的温吞水:“没有,只是我自己想去赤玉阁住。一切都是为了开店着想,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他哑火了,有一瞬间想强行将她扣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最终还是作罢了,差丫鬟去帮她们收拾行囊。
怀宁公主把念儿和柳儿送过来,三日之后,赤玉阁二楼被收拾停当。祁越亲自送她们过去,等她们安顿下来,已经是下午稍晚的时候了,顾钰慈表示这也算某种乔迁之喜,今晚自己做东,请大家去新开的大酒楼吃饭。
这家大酒楼背后有怀宁公主出资,凭她和公主的交情,每次来都可以进最上乘的雅间,从来不需要等位子。
她牵线搭桥,让程松在这个酒楼谋了个后厨的差事,本来怀宁公主没对这半大男孩抱有希望,顶多让他打打下手。没想到有一回试吃了他做的菜,惊为天人,赶紧给他单独开了一个灶台,月钱也跟着水涨船高。
为了感谢顾钰慈介绍来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小厨师,她又特意告诉掌柜的,但凡顾钰慈来吃饭,饭钱记在她账上就好。
“合着你说今天请我们吃饭,闹了半天你自己是一分钱都不需要出啊?”祁越听罢直拍大腿,“诚意呢?大伙儿评评理,她有没有诚意?!”
他知道自己长得凶,年纪又比在座的人都要大上不少,因此竭尽全力地热场子,尽可能摆出豪爽的笑脸,免得他们都不敢做声,一顿饭吃得气氛僵硬。
柳儿和念儿都是姑娘家,跟他又不相熟,大多抿着嘴巴笑一笑,不大敢接嘴。只有沅沅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往:“嫌没诚意,你还吃那么多。你瞧瞧,焖鱼翅、烧鹿筋、樱桃肉,全是你点的!”
“那我不是在战场上吃干馍馍吃多了,没吃过精细东西吗,试一试又咋了。”
顾钰慈笑道:“横竖是公主买单,别客气,尽管薅公主的羊毛。这里的东西份量不大,吃不够的话,再接着点,不能把咱大将军饿着了。”
程松今天抢了传菜小弟的活儿,亲自来给他们上菜,笑眯眯地要他们评价自己的手艺。顾钰慈等人用尽溢美之词,说他够格去皇宫做御厨,国宴掌勺主厨非他莫属。
他做的菜上齐了,剩下几道归另一个主厨来做,他得了空,在雅间跟他们闲扯了好一会儿。小川回忆起那个冬至夜晚他们划拳,依旧愤懑:“你当初灌了我那么多碗饺子汤,我今天得赢回来!”
程松抱了一坛陈年佳酿过来:“这回不带用饺子汤敷衍你的,都是好酒!”
祁越也嚷嚷着要参加,并保证自己心胸宽广,绝不会输不起。事实证明他没有划拳的天分,每一局都被他俩按在桌上捶打,酒一碗接着一碗的喝。
那些小而美的精致菜肴,很难填饱酒鬼的肚子,顾钰慈做主,给了店小二翻倍的费用,差他去买了五斤熟牛肉,切了片端上来给祁越下酒。祁越大口吃着牛腿肉,被顾沅笑话牛嚼牡丹不顶饱,到头来狗尾巴草才是正经归宿。
程松小酌了几杯,他其实不胜酒力,喝得两颊酡红:“也不一定非得要名贵食材,做出来的食物才能好吃。我当厨子这两年,自己品过的美食也不算少了,可我感觉最好吃的,还是腊肠蒸饭和火腿猪肉汤。冬天最冷的时候,切片跟白菜或者萝卜煮在一起,就是人间美味,给山珍海味我也不换。”
祁越喝得有点飘飘欲仙,听了这话,问他:“那火腿猪肉,可是暗粉色,软软糯糯,能看得到肉粒的?”
程松有点大舌头了:“是——是!顾掌柜当初——”
顾钰慈轻咳了一声,唤他:“程松,你喝多了,快去醒醒酒。”
程松自知失言,赶紧另找了个话题敷衍过去,又喊杜小川搀他去找水缸,要洗把脸。柳儿借机顶上,问他军中趣事,他笑呵呵地娓娓道来,丝毫不摆架子,也不揪着程松的口误刨根问底。
一顿饭吃到很晚,酒楼快要打烊,他们才出门。分坐两辆马车,祁越和小川两个大男人一辆,其他姑娘坐一辆更大的。一前一后到了赤玉阁,将他们都安顿好,沅沅也上楼钻被窝了,顾钰慈才下楼,祁越在门边等着,她得送送他。
一楼很昏暗,她提着灯笼,将大门打开:“距离开张还有几天,你没必要这么早就来守着,再说季少卿也未必就盯着我这不放了。”
夜风灌入室内,吹得顾钰慈碎发飘扬,祁越走上前,缓慢而不容分说地将门重新扣上,门闩连着上了两道。
“晚上风凉,吹久了当心头痛。”
顾钰慈诧异道:“难不成你是准备翻窗走么?还是今晚就赖在我这儿了?二楼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总有多余的被子和枕头吧?我皮糙肉厚,大不了直接睡地上。”
“也没有了。”她语气生硬。如果他真的睡地上,往后再把床具带来,不肯走了,那她搬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有意要与他疏远,这话就是明晃晃的逐客令。
祁越突然伸手拿过她的灯笼,又抄起门边的竹竿伸进灯笼内,顺着竹竿吹了口气。
灯笼内的烛火熄灭了,霎时间屋内一片黑暗。
顾钰慈有些猝不及防,本能地靠在身后的墙上,她只有寻常人的目力,对黑暗的适应能力远不如祁越。
“现在我们互相看不到,不至于那样不自在,有些事情也许可以摊开来说。我在西北战场收到过一车铁皮盒子装着的肉,不知道是怎样做出来的——不过你应该知道,对吧?”
按照往常习惯,顾钰慈一定会笑着装傻,再聊些别的糊弄过去。但眼下她唯有沉默。
他如此笃定,她再怎样瞎编乱造,吹出花儿来,也没法瞒过他。
静谧之中,他的脚步声分外明晰,是朝她这里走来的。他体温天生较寻常人高一些,明明离得还有些距离,顾钰慈已经感受到些许温热气息。
他在离她约莫三步远的位置停驻:“你不愿承认也没关系,倒是我有一些东西,想对你承认。”
顾钰慈感觉自己心跳的节拍乱了,喘气也比刚才急促许多,她有点想捂住他的嘴,不愿他说出口。有些事情一旦承认,微妙的平衡便就此打破,往后相处起来难免尴尬。
但出乎她意料,他承认的事情,并非她所想的。她听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保持声线平稳:
“我曾经……死过一次。”
死而复生,从此获得了命运的提示,总能在关键时刻得出最优解。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就过于玄妙,话本也编不出这样的情节。他竭力组织语言,当好这个说书人,讲完后轻笑一声:“你不要害怕,这和志怪小说里的借尸还魂又不大一样,我不是鬼。”
顾钰慈心道废话,你身上这么热,鬼哪有这么旺的阳气。
她听到他又朝自己走了一步,热气几乎已经蔓延到她身边了。
“是你吗?”离得这么近,他声音反倒越来越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给我发消息,提醒我该如何去做的人,是不是你?”
“你……也经历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了常人所没有的能力,是不是?”
他再往前一步,离她仅一步之遥,将她牢牢桎梏在墙与他之间。顾钰慈觉得自己如果再不出声,会有很不妙的事情发生,她清清嗓子,想了又想,最终只能答复他一句话。
“我不是决定你命运的人,你看到的那些指示性的文字,并非出自我的手笔。”
话音刚落,她突然呼吸一窒——是他的身体笼罩下来了,耳边热气盘旋不止,弄得她耳垂痒丝丝的。
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对她耳语道:“我已经对你敞开心扉,坦诚相待,现在我要收到同等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