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压榨
这语气透着若有似无的酸味,弄得李中尉有些莫名:“祁校尉,这可不是破烂啊,真材实料的玉器首饰,我买回家送我姐姐,碍着你事儿啦?我记得在军营里你可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人。”
祁越轻咳一声,故作嫌恶,瞪着他手上的首饰:“你就拿别人挑剩下的送给你姐,我要是你姐,非把你揍出家门不可。再说,这家虽用的是真材实料,可他们掌柜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手艺差得很,好材料到了她手上,也得被祸祸垮了。”
李中尉也是个迟钝的,觉得这姓祁的又轴上了,也懒得跟他过多计较:“乞巧节你不去陪在陈姑娘身边,跑来污蔑别人家的店铺,是不是下了战场就不知道寻常日子该怎么过啦?得了得了,我还得回家陪爹娘,你慢慢发疯吧!”
这个祁校尉三番五次的上门,每次都阴阳怪气,说顾钰慈没本事。柳儿一贯好脾气,但也不乐意看着顾钰慈老被他指指点点:“祁校尉这番话未免有失公允,我家掌柜少年时期也许娇惯,可现在出来做生意了,该吃的苦头,一点也没少吃!”
“她当年遇人不淑,名义上是和离,实际差不多是被前夫吃干抹净了撵出来的,一分钱也没留给她。想凭手艺吃饭,娘家哥哥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直接关了她禁闭。多亏有人慧眼识珠,给她出了第一笔资金,这店子才开得起来。”
“你不要以为开店是多么一帆风顺的事情,有的是人上门来刁难,前夫和亲哥首当其冲。很多人跟秃鹫似的,就盼着店子倒了,少一个对手。”
“我说这些,也不是想你同情,现在店里收入可观,也用不着同情。只是希望祁校尉不要诋毁我家掌柜的能力和品性,她教我刺绣,帮我脱离贱籍,于我可算再造之恩。下回若再让我听到校尉的不实之词,恐怕日后就不能再让校尉上门了,我们也不是什么钱都需要挣。”
祁越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说得脸红脖子粗,还嘴都不知道怎么还。
扪心自问,他并非对顾钰慈的做工不满意,只是……看到她跟李中尉说笑,氛围如此和谐,他就有些吃味。
他之前在她这里,可是软钉子碰了个够。
他这人大字不识几个,更没经受过什么教育,有时情绪上了头,不自觉就会迸出些伤人的话。
看了一眼顾钰慈,她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自己那番话对她来说,似乎连耳旁风都算不上。他本来预备好的道歉,在嘴边盘旋片刻,又硬生生被他自己憋了回去。
哪怕她能表现得伤心,或者生气,甚至气得拿东西砸他,他都能立刻放下身段,诚恳地道歉,再转头去隔壁那条街的花市买点花过来赔礼,也正好给她装点一下门面。
可她不羞不恼,甚至笑呵呵的,就像面对任何一个难缠的顾客一样面对他,他就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了。
几个半大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眼中写满好奇和幸灾乐祸,就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最后祁校尉自暴自弃地挠了挠头,将原本就硬刺刺的头发挠成鸡窝,生硬道:“这回是我的不是,保证下不为例。”
话音刚落,他转头落荒而逃。
走出去没几步,脑内突然又飘过一行弹幕:【叫你别来你非要来,丢人现眼,活该!】
硕大的红色文字,无比扎眼,霸占了他的整个大脑。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顾钰慈的店铺,恰巧到了休店时间,他眼神瞟过去时,两扇门砰的一声合在一起。
这一声就跟一巴掌拍在祁校尉脸上似的,他拼命忍住上去踹门的冲动,屈辱地滚蛋了。
关门后才是真正的自由时间,几个人笑作一团,顾钰慈拍了拍柳儿,竖起大拇指:“跟沅沅厮混久了,你的嘴皮子也越来越利索了。”
她方才说话有条有理,掷地有声,连杜小川和顾沅这两个跟她朝夕相处的,也被惊艳了一下。杜小川笑笑道:“以后再也上门撒泼不讲道理的,就派柳儿去周旋了。”
“去你的,有绣品单子来了,我还得干活,谁有这闲工夫天天骂人?只要不骂得过分了,就随他们去。”
“明儿正好要去木器作坊重新打一张木桌子,那李木匠出了名的嘴毒,不好相与,明天势必带你一块儿,你试着帮我还价。”顾钰慈十分赞赏柳儿突飞猛进的口才,并将她抓了壮丁。
翌日晨起,顾钰慈差杜小川帮着看店,带着柳儿去找李木匠。之前那张木桌用久了,桌面坑洼不平,电动吊机放在上面不稳当,影响操作精度。
她其实不太愿意和李木匠打交道,总觉得此人有点穷凶极恶的气质,虽然平时被压制住了。奈何整条木器作坊街,都找不到比他手艺更好的木匠,因而他家依旧门庭若市,去晚了还排不上号。
顾钰慈到的最早,这会儿李木匠还没开工,坐在小台阶上啃烧饼。有个约莫三岁的男娃从屋内走过来,一个没站稳,啪叽一下从台阶滚了下去。
台阶不高,男娃只蹭破一点皮,李木匠却勃然大怒,冲着里屋怒吼一声:“贱蹄子,弟弟都看不好!”
里屋走出来一个低着头的少女,看着比柳儿岁数稍小一些,瘦得厉害,肩膀也打不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畏畏缩缩的气息。
李木匠一拳擂在她单薄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听得顾钰慈心惊肉跳。
“您打她干嘛呀,这么瘦,当心打坏了。”她忍不住劝解。
李木匠朝台阶底下啐了一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顾钰慈:“客官,您是来找我打家具的,我怎么教养孩子,这倒用不着您来操心!”
话都说得这么直接了,顾钰慈也不好再跟他啰嗦,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他家姑娘掬一把辛酸泪。
吃过早饭,李木匠开始做零部件。木料都是提前处理过的,被锯得方方正正,这会儿只需要加工毛料。
他做这行做了多年,无需设计图纸,闭着眼睛也能精确地掌握尺寸和规格。顾钰慈在边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片刻,一抬眼,发现刚刚被打的那小姑娘,也小心翼翼地扒在门边,观察父亲的每一个操作。
这姑娘表现得太明显,即便没有顾沅在身边,顾钰慈也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很想学会这门手艺。
李木匠刚准备给木板打眼,感受到女儿炙热的目光,直接将凿子朝她砸过去。小姑娘躲避不及时,腿上登时拉了一道血口子。
“滚进屋里去带你弟,他再出点事,你也别想进这个家门了!把弟弟安顿好,就去做午饭,一天天的活儿这么多,你倒是一副闲出屁的样子!我家可不养闲人!”
顾钰慈看她捂着腿上伤处瑟瑟发抖,实在是心有不忍。这回哪怕钱包大出血,她也得把这小姑娘弄到自己这边来。
“掌柜的,您介意让家里姑娘出来做份工吗?我家里头正好缺个打杂的,方才看您家姑娘手脚挺麻利。如果您愿意放她来我家干活,我一定不会短了工钱。”
李木匠对女儿的态度,讲究一个物尽其用,能榨出多少油水就榨多少。在女儿出嫁前,每一分劳动力都要归属于自己家。
不过,倘若这份劳动力能换来更多的钱,那就另当别论。
他停下锯木板的手,眯眼看着顾钰慈:“敢问您能出几个钱哪?我家闺女可不贱卖!”
自己亲生的闺女,一天天的就知道卖!顾钰慈心中狠狠唾弃此人,面上却春风和煦,伸出两个指头:“一个月二两银子,全部交到您手上。”
这在李木匠心中,算是个公道的价格,远比寻常丫鬟的市场价要高多了。但他瞅着顾钰慈一介妇人,看上去挺好说话的,于是非得拿乔,讨价还价。
“我家还有个小的需要照看,晚上的饭也得有人做,家里没了这闺女也不行……”
顾钰慈了然,笑道:“可也是。这样吧,我每日下午放她过来,但晚上她得在我家里睡,我家闺女年纪小,晚上最需要有人照管。”
李木匠咕哝了一声,勉强接受了,随后就催着闺女去收拾包袱。闺女临走前,还不忘朝她腿上抽一板子:“到了掌柜家里头,认真勤勉做事,不兴像在自家这么敷衍!若是掌柜不满意,投诉过来,我打断你的腿!”
柳儿将她扶上马车,骂道:“你这是什么爹啊,不如没有。”
姑娘低着头,瑟缩在马车一角,十分怕人。顾钰慈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我不会投诉的,放心好了。你叫什么名儿?”
“李念儿……”她声音细细小小,报了名字后,陡然抬头,对顾钰慈保证道,“我一定好好干活,刚才弟弟跌倒,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在厨房烧火,一时没能忙得过来……”
顾钰慈看了她腿上伤口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喊车夫先去医馆。
包扎完毕,已是中午,顾钰慈又带着她俩吃了一顿馆子。李念儿从没下过馆子,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吃多了惹人嫌,到最后顾钰慈和柳儿轮番给她布菜。
“吃不饱肚子,怎么干的动活儿呢?”柳儿夹了几片牛肉给她,“我们掌柜的说了,去她那里做工,饭菜管饱,你放开肚皮吃,她又不是养不起你。”
胡吃海塞一顿之后,李念儿默默发誓,一定努力干活,绝不能对不住自己这一肚子牛肉和烧鸡。结果到家一看,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有八岁多了,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看着比她还精明,哪里需要她照顾!
她茫然地看着顾钰慈,却见顾钰慈执笔,在纸上勾画出木桌子的简易结构图。
“实不相瞒,你爹的木匠手艺,我也是会一些的,只是平日太忙,没工夫自己上手做。”
她在关键地方标注出具体数值,把图纸推到李念儿面前:“在家带弟弟,未免浪费大好青春,学会一门手艺,将来方可立足。方才瞧你有意学些木工活计,你爹不教你,我可以教你,看你有没有这个意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