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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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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为远处的终南岭一角镀上了柔和的金色,穆青让出来时正好迎上落日余晖,脚步一顿,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侯帆大咧咧走在前面,那扇子又被他摇在身侧,若他不说话,或者维持好第一面的礼节,以这可比潘安的容貌和风流的气度走在街上,必是掷果盈车。

    “我明天还来茶馆,今天没吃到松子糖瓜,明日你请我。”侯帆蓦然将扇子收到手里,回身把扇柄敲上穆青让的肩头。

    “这就丢下我想走?”穆青让挑挑眉,略显瘦削的面庞把话带出了一种刻薄味。“刚才我要走你不放我,出尔反尔拉我来吃烧鸡,你可知请神容易送神难?”

    侯帆:“你还跟我回家不成?”

    “确实,我要跟你回莲花楼。”穆青让倒是毫不客气。

    “怎么?刚才还这不吃那不喝的防备我,现在又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你就没有自己的家吗?”侯帆被这直拳打懵了,他行走兆阳城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本来只想好言相劝这人不要再出风头,结果偶遇大师兄,只能先把他带离尴尬现场。怎么还给自己招了个祖宗?

    当然,侯帆把这祖宗招来自是有其他用心,但他谋划的是细水流深,来日方长,没想到穆青让是个思路奇特之人,行为举止都透露着毫不配合。

    “没有。我进城多日,都是露宿街头。”穆青让说的义正言辞,面不改色。“我身无长物,也不怕你卖我。”

    侯帆嘴角一勾:“这脸就能卖个好价钱,要什么长物啊。”

    穆青让被猝不及防调笑一把,有些羞赧:“侯兄乃莲花楼高徒,还请自重。”

    “走吧,算我今日善心大发了。”侯帆看他这么不禁调侃,内心那奇怪的虚荣心一角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有了扳回一城的感觉,终于觉得这穆青让顺眼了些。在这顺眼的三秒情绪中,他愉悦的决定,做做慈善,收留穆青让一晚。

    命运的分叉在时间的长轴上铺展开来,人走到分叉点时往往不自知,稍不留神便走向了未曾料想的路。待此去经年,再次回忆时,才生出惘然之感。侯帆并不知道,彼时他的愉悦决定加速了兆阳城这碗水的倾斜,莲花楼这只手要伸出来了。

    身处太平时人往往不知道幸福,只会奢求更多身外之物,财富,地位,真挚的情谊,不然在某次辗转反侧时,难免陷入生命了无意义的空虚。

    在徐徐笼罩下的夜色里,正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错综的小巷中跌跌撞撞的奔跑,“救命”他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恐惧挤压着他的喉咙,让他发出的声音变得细长尖锐,需要人仔细分辨才能听懂,“救命”他感觉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回头看那两个追兵还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小巷中很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和追兵慢慢逼近的脚步声。

    “完蛋了。”他想。

    他们完全可以冲上来一击毙命,但欣赏猎物筋疲力尽的过程似乎让他们感到享受。极致的恐惧会凌迟猎物的心理,让这一场夜晚的狩猎显得更为鲜美。

    这猎物正是闻弦。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死到临头时这只小猎物的求生潜力。或者说,运气。

    闻弦伸手扶向巷壁,企图为自己找到一个站立的支撑点,不想却扶了个空。

    他摸到了一扇门。

    那门好像还是虚掩的,闻弦稍一用力便推开了半扇。他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冲了进去。

    “看来他还要多连累一户人家了。”那追兵之一低低的笑了一声,“希望别太棘手。”

    走在前面的另一个人已经到了闻弦刚刚消失的门口,门关的很紧。

    “奇怪。”他大力推了一下那普普通通的木门,那门纹丝不动,“刚才他不是一推就进去了吗?看来还要我飞檐走壁费点力气了。”

    后面那人闻言脸色一变,“快走,这是莲花楼的地界。”

    两人一改镇定自若的神色,方才凌迟猎物的高傲已经荡然无存。“算那小子走运。”其中一人愤懑的扔下一句,转眼随同伴隐匿到了夜色之中。

    此时的闻弦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他凭借尚存的清醒意识冲进院子,想要找到这家的主人求救,却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倒在了东边的厢房门口。

    “喏,这就是我家。”侯帆推开虚掩的院门,侧身请穆青让进来。

    “你不住在莲花楼吗?”穆青让凭借有限的能见度打量着这个古朴到有几分破旧的院落,四处黑漆漆的,哪里都不像有生气的样子。

    “现在莲花楼只是一个代称,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莲花楼在哪里了。”侯帆故意把声音压低,企图营造出一种阴森的氛围,“它会动。”

    穆青让没有被吓一跳,反而疑惑的回头:“那你凭什么说你是莲花楼的人?”

    侯帆:“”该配合我演出的你演视而不见。

    穆青让:“还有,你家为什么不点灯。”

    侯帆轻笑一声:“土包子。”

    他清清嗓子,语气中又带上了洋洋自得:“点灯!”

    随着这一声,院落周遭依次亮起,正前方的屋门吱呀打开,屋中橘黄色的烛灯为这没什么人气的居所晕染出了难得的暖意。穆青让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神说,要有光。”但他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哦,声控的。”

    侯帆:“”

    “看到了吗?因为我是莲花楼的人,所以我能借莲花楼的气,还能受到它的庇佑。”侯帆摇着扇子走到穆青让面前,眼神幽幽,“不然,你以为,谁都能进这个院子吗?”

    穆青让的视线却没有迎上侯帆的目光,他简单观察了一下周围,整个院子呈凹字状,正前面是主厅,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厢房,院子中轴线偏西方向有一个练功台,大致是个八边形,一朵朵盛开的莲花纹在底座上,飘逸的纹路好像在静谧的夜色中流动。

    “那是什么?”穆青让指向东厢房的门口,“是你练功用的沙袋吗?”

    “我都如此武艺高强了,怎么还会用那种”侯帆不以为意,顺着穆青让的指向看过去,话却顿住了。他又向那边走近了一步:“好像是个人。”

    穆青让:“”所以刚才谁说这院子不能随便进来着?

    这情况并不多见,或者说,侯帆还没在自己家见过这场面。他小步踱到黑影附近,微微向前弓腰观察。这人身材矮小,看起来还没怎么发育,目测不超过十四岁。他是侧着身倒下的,脸朝向地面,被胳膊挡住了一大半。侯帆想动手把那人翻过来,手伸到一半,又嫌弃似的缩回。他想了想,把工具换成了合柄的扇子,从下而上一挑,把这晕倒的小东西翻了个面。

    “闻弦?”站在一旁的穆青让吃了一惊。

    “谁?”侯帆抬头,借助尾调的上升,他在这一个字里把“早知道你们认识就让你来翻面好了”的不满表达的淋漓尽致。

    “先看看他怎么了。”穆青让不理会侯帆的磨磨唧唧,一把将人事不省的闻弦打横抱起,“来给我开门。”

    侯帆:“”得,一晚上请来俩祖宗。

    闻弦本来是去找自己的新朋友玩的。

    长宁街上新开了一家糖水铺子,闻弦一早就向娘要了钱去光顾。慈眉善目的阿婆把他的桂花赤豆汤端上桌时,他听到门口吵吵嚷嚷起来。

    “小东西,敢来偷我家包子!我打不死你!”为首的络腮胡子是东边三丰包子铺的伙计,他脚下正摁住一个和闻弦年纪相仿的孩子,那孩子鼻涕眼泪抹了满脸,可怜兮兮的蜷成一团。

    他时不时的挣扎一下,那伙计脚下力道就更重几分。

    他们周遭已经围了不少人,一些心善的在劝络腮胡子放这孩子一马,还有不少人正在趁机指指点点:

    “那不是宫墙角的小叫花子吗?平时看着老实,没想到啊”

    “小时偷针,大了偷金。这可得好好教训。”

    “听说收着他的那个老拐子病了,他这是没人管啊——原形毕露了!”

    闻弦只觉得那些人聒噪,他想上前去拨开那些人,刚迈开脚,就被阿婆从后面拉住了。

    “别趟浑水,那伙计出了气,一会人们就散了。”阿婆的皱纹挤在脸上,语重心长的好心劝他,“你一个小孩子去逞什么威风?”

    闻弦一愣,再去看那个孩子,他挣扎的力度已经越来越小,好像快要失去力气了。突然,他猛地一抬头,视线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看向糖水铺门口的闻弦。

    闻弦对上了那双亮亮的桃花眼。

    “几个包子!我帮他出钱!”闻弦大喊一声,不顾阿婆的拉扯,向人群走去。

    络腮胡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声音来源于人群后一个矮小的身影。来了一个小屁孩逞英雄,他往地上呸了一声。

    “三个包子,两肉一素。本来五文,现在翻倍!”那伙计斜着眼看闻弦,人群已经自觉的为这小人让出了一条路来。

    “我当是多少钱,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当街打人。”闻弦冷笑一声,从衣襟里抽出一小串铜钱,努力扬声道,“给,快把他松开!”

    那络腮胡子上前,一把将钱串抢走,向地上的孩子一眼撇了一眼道:“小东西!别让我再抓住你下次!”便转身走了。

    事情解决了,人们也觉得无趣,懒得再议论理会闻弦,没过一会就三三两两的散完了。闻弦上前把那孩子扶起,发现他怀里还揣着那三个包子,热乎乎的,把胸口烫出了一片红。

    “谢谢你。”那孩子小声的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家住哪里啊?”闻弦生怕那孩子被打出什么心理阴影,语气中满是染着急切的关怀,“进来跟我一起喝糖水吧。”他热情的发出邀约。

    在糖水铺子里,小叫花子告诉闻弦,自己没有名字,平时大家都叫自己小叫花子。他跟着爷爷生活,爷爷会捡破烂,还会做一些小玩意,他出来乞讨的时候顺便卖一卖,二人在宫墙角的棚子里住着,日子还算过得去。爷爷身体不好,一条腿是瘸的,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最近不知怎么又受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我已经两天没有讨到东西了我还可以饿,但爷爷快死了。我今天是没办法了我求过那个大胡子,他一个包子也不给我。”

    小叫花子脸上的鼻涕还没擦干净,依旧在用袖子努力的抹。“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我是爷爷在雨天捡来的。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那你爷爷叫你什么?”闻弦还是不太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没有名字活这么多年。

    “丧门星。有时叫小丧门星。”小叫花子终于不再抽抽噎噎,把气也喘匀了。

    闻弦:“”

    “在家里,我娘都叫我阿弦,说我上房揭瓦讨人嫌。”闻弦嘿嘿的摸了摸自己的脑瓜,“既然大家平时叫你小叫花子,那我就叫你阿华吧。”

    小叫花子点点头,算是接纳了自己的新名字。

    “你以后也不要去偷啦,再遇到这种人会被打死的。”闻弦拍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很仗义的样子,“我家是开茶馆的,我娘虽然总骂我,但零花钱给的还不少。以后我就是你哥了!你饿了可以来找我!”

    阿华笑了,可以看出来,他笑的发自肺腑。跟闻弦的眯眯眼和地包天不同,阿华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笑时眼角微微翘起,配上细细密密的睫毛,很是俊俏灵动。他鼻子生的也极好,鼻头小巧,鼻梁纤巧挺直。唇红齿白的笑起来,很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当然,这要忽略他脸上脏兮兮的痕迹和褴褛的衣衫。

    闻弦长得丑丑的,事儿还多,邻里街坊的同龄人往往不愿意跟他厮混在一起。他遇到了阿华,一下觉得志趣相投,找到了伙伴。

    他自视为大哥,颇讲义气,常常用零花钱接济阿华和他的爷爷。有人悄悄去他娘那里告状,说那小叫花子把闻弦带上了偏路,他娘却了解自己儿子的古道心肠,基本没有插手孩子之间的事情。

    闻弦便顺利与阿华相交半月有余了。

    直到这一天,闻弦照常去找阿华玩,还给他带了自家的松子糖瓜。可到了约定的地点,他左等右等不见阿华的人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也让他的心开始惴惴不安。阿华从来没有迟到过这么久。他的好朋友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他决定去阿华家里看看。

    走到宫墙角的棚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闻弦绕到后窗,从小洞向里看,发现阿华的爷爷依旧躺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被子遮挡住了他的上半身,让闻弦看不真切他是否醒着。

    “爷爷?阿华在吗?”他敲敲窗,把那小洞扣的再大些,努力向黑洞洞的屋里张望。“阿华?阿华?”他叫的一声高过一声。

    然后,隔着小洞,他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狠厉的眼睛。

    “跑!”闻弦脑海中轰的一声,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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