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离开丹穴山,二人一路无言。
云祁出生在通天州城的一个小镇,四岁时,地鬼肆虐,将镇上凡人的魂魄近乎吸尽,包括他的双亲。那时缯云宫弟子们下山擒妖捉鬼,将他救下。
带回玉青峰后,翊尘上仙发现他虽九窍不通,但体魄强于常人,且是天生的炼精化气之体,若能打通九窍,不日必成大器,遂将他留在缯云宫。
所以自他记事起,除了双亲,没人看过自己的身子。
今日头一遭,还是个女子
他抬眼望去,秦雁正背对他,盘坐在羽舟前端。她左手支着侧额,右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似乎正悠闲的欣赏下方的秀美山川。
看来她的情绪并未受到影响,与羞臊难堪的他截然不同。
玉青峰一度传她贪恋美色,还说她喜新厌旧,每回遇到心头好,必定不折手段也要夺到手,玩腻了便弃,毫无真情可言。
更有说她为提升功力,曾用妖术蛊惑玄门弟子,并用攫元术夺取他们的精元,期间不免有些亲密的接触。
也难怪她不露惊色,想必在她看来,男子赤身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既然她不在意,他身为仙门弟子,本该将心思放在修炼上,怎能因这等小节而乱了方寸。
云祁正努力说服自己,试图消除心底的羞耻。他却不晓得,秦雁并没他认为的那般淡定。相反,但凡她不自觉回想那一幕,耳根子止不住发热。
好良的确见过不少男人,但残留的记忆中,除了鹿妖曾半掩身子引诱过她,她压根就没见过浑身光溜溜的男人
今日也是她的头一遭。
事情已经发生,她本不想过多纠结,权当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眼神不时闪躲,与他闲聊时,他不是点头就是摇头,顶多回一句‘嗯’。想来他还是太过纯情,无法轻易释怀。
秦雁左思右想半晌,开口道:“我说句实话。”
正盯着她背影的云祁,下意识绷住身子:“嗯。”
她缓缓转过身来,接着道:“刚才在泉边,我也只是匆匆一瞥,并未仔细留意,何况日头正好照在我眼前,视线格外模糊。”
她试图开导他,化解他心中的难堪。
“嗯。”他又是简短应道。
秦雁见他又开始逃避她的视线,索性两手撑住羽舟,往他身前靠近,然后猫着背,仰头逮住他的目光。
突然被她直勾勾的盯着,云祁一时愣住。
秦雁忽然冲他一笑,双眸波光灵动,眼中清晰的映照出碧空白云,令他不由出神。
大家都说她长得美,是能慑人心魂的美。但前些日她初次现身缯云宫,那时她在前方一闪而过,也只觉得她五官确佳,倒不至于勾动心魂的地步。
此时被这眼睛望着,就如师兄告诫的那般——睇一眼,入了迷。盯两眼,心神动。只三眼,魂出窍。
“我同你说话时,不可回避我的视线,知道吗?”秦雁的语气不愠不火,但一字一句暗藏强势。
云祁蓦然回神,惊觉自己看呆,下意识又要别过眼。又想起她方才的叮嘱,不得不端正坐好,小心翼翼接过她的目光。
秦雁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坐正身,与他道:“我是个千年老妖,对我来说,你的年纪顶多算是孙辈。即便被我看了,也就跟看娃娃们光着屁股洗澡没甚区别。”
“”云祁的脸色从腼腆急转阴沉,只需她几句话的工夫。
秦雁察觉他情绪有变,摇头暗叹:少年的心思,海底的针呐!
“你若觉得心里不痛快,我对你负责就是。”她再不费劲开导,直接道。
“如何负责。”问出这话,云祁自己都惊了一刹。
秦雁嘴角勾动:“这辈子你就跟着我呗!”
这辈子
三个字从她口中轻轻道出,但重重的落在云祁心头。
他曾想过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埋头修炼,帮缯云宫除邪卫道。没人说会对他这辈子负责,就是决定收留他的翊尘上仙也没说过这种话。
云祁默思良久,最终只当她随口一说。
一辈子很长,妖心易变,她的承诺当不得真。
书中按照地域划分,共有四州:东部通天州、南部南宫州、西部苍州、北部幽州。
上古时,九天玄妙之境坍塌,天神消失,再无人见过神迹,世人遂将仙奉为天地至尊。
通天州的玉青峰被称作四州仙境之一,翊尘上仙及奉化真人则被尊为天仙。
与通天州相接的南宫州,也有被人们敬重的仙,但是妖仙。譬如掌管南宫州的长桑岛岛主,就是个得道的妖仙。
两州交界处有一座照空城,是四州唯一人、妖共居的城。
大家只知城主也是个妖仙,且修为高深莫测,整座照空城的结界便是城主施法所设。
却没人知道,那城主究竟是什么妖成的仙。
秦雁熟知书中内容,自然知道这个秘密。即便书中没提及,单凭好良的记忆,她也知——那城主就是宜乐坊的琴师抱春归,是个狐仙。
好良与抱春归的关系匪浅,守在城门的卫兵见她过来,二话不说,开启通道,直接放行。
秦雁问道:“他今日在府上还是宜乐坊?”
卫兵恭敬的低身:“回姑娘,城主下午会在宜乐坊抚琴。”
秦雁点点头,即携云祁进城。
“你来找城主?”云祁问道。
秦雁笑了笑:“找该找的人。”
云祁不明所以,抬头望向前方,二人恰好穿过洞门,城内繁华绚丽的景象豁然映入眼帘。
云祁去过通天州内的几座城,却没有一座城似眼前的这等明艳多彩。每一栋楼都依着店家喜好砌成不同样式,涂刷各种颜色。即使初来乍到,只看颜色或外观,就知那是座什么楼。
譬如,饮茶的茶楼是茶色,屋顶做成茶壶状。喝酒的酒楼是砖红色,屋外的两根大柱子由玻璃打磨而成,顶端各雕一个虎嘴壶口,有水自口中流出,远观就似酒水从壶口源源不断倾泻而下。卖衣裳的屋面则挂着五颜六色的布匹,布制的帘便是门,微风吹动,掀开一角,可见里头织锦各色、样衣各类。
街有四道,依序右行。
路上行走的多为妖,也有凡人。有的妖其实瞧不出特别之处,看着与人无异。有的尚未完全修成人形,却也不惧于显露自己的特征,大大方方亮出来。
两人走在最右边的石道上,迎面来了个熊妖,身高三丈,体阔彪悍。昂着头,眼睛似长在脑袋上,也不避让左右行人。
秦雁正依着好良的记忆,张望宜乐坊的位置,遂未留意。
云祁眼看她就要被这熊妖撞上,急忙抓住她的手,将她往旁边一扯,转个身,两手扶住她肩膀,将她护在身前。
恰恰与熊妖错身而过,好险未碰到。
那妖突然垂眼,对上云祁带愠的目光。
“瞅我做甚!不会看路吗!”真是恶妖先告状。
云祁虽心里有气,但此处又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牵着秦雁的手继续往前走。
谁知熊妖冷不丁横跨一步,挡住他们去路。
“瞧你这弱不经风的小身板,还想护着姑娘?”熊妖不依不饶,嘲笑道:“不如把这细嫩的小姑娘交给我,我帮你照顾?”
旁边的人听见这话,皆停下脚步观望。
被云祁抓住手腕的秦雁,明显感觉他的手掌攥紧了许多。侧头看去,就见他绷着脸,面色阴沉,定是动了怒。
难不成要在这儿开打?
以他如今的修为,勉力可对付这只熊妖,但没必要冒险。
秦雁正抬头要打发这只熊妖,就见云祁默念几句咒语,左手极快的结印,往熊妖身上打去。
下一瞬,熊妖惊恐的瞪大眼,呜咽呜咽的叫起来。
云祁不再纠缠,牵着秦雁飞快离开,留下那头熊妖跪在原地,懊悔的扒拉嗓子。
“你会封口术?”路上,秦雁笑问。
“与杨师兄学过些法术。”说的是翊尘上仙的大弟子,杨明光。
秦雁了然。
待穿过两条街道,她遥指前方:“那栋镶有云鹤飞角,挂着铎铃的酒楼,就是宜乐坊。”
放松下来,云祁后知后觉自己一直握着她的手腕,赶忙松开。
怪异的是,松手的刹那,他顿觉掌中空荡荡,似要有一物填满才妥当。
二人临近宜乐坊,秦雁预先叮嘱:“琴师的性情古怪,倘若你不是我在意的人,他连面都不会让你见。但你若是我在意的人,他必定要与你比试酒力,或许还会在我面前奚落你。你且记住,不管酒力怎样,让他得逞高兴就是。”
云祁点头答应。
二人刚踏进门,酒楼接引的小侍一见她,慌得倒抽两口气,仿佛她是来夺命的鬼官。
“好、好……好姑娘!”他磕磕巴巴。
“抱春归呢?”秦雁问道。
小侍恭敬道:“我先送姑娘去雅苑,就去通知琴师。”
秦雁与云祁随小侍穿过酒楼厅堂,行至内里的雅苑,那儿有一处厢房,房门挂着个牌子,秀气的笔迹写着——春来。
她知道,这是抱春归专门为好良留的屋子,每回她都住在这里。
等小侍离开,云祁禁不住好奇:“侍从很怕你?”
秦雁环顾屋子,一边笑道:“许是因为我上次在这儿喝醉了,发了酒疯,把他们的脑袋当射箭的靶子来玩?”
云祁闻言,眉头微蹙。
她这酒品十分糟糕。
两人等候不多时,忽闻叮当清脆声响,似环佩相撞。
秦雁嘴角漾开一抹笑,千年的老狐狸来了。
云祁看向门口,随着清脆的响声靠近,一抹墨绿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那人发绾金叶翠玉簪,腰挂玲珑双环佩。瞧那含光的眸子暗送媚波,带笑的双唇轻衔桃花。
云祁头一回见识到男子也有媚曼的一面,正端量,抱春归的视线蓦然一转,落入他眼中。
目光不掩凌厉,几分——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