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余味清欢,痒之七年
他在第一个红灯时给诗雅发了一条信息,我现在出发过来找你。后面跟着一个着急的图标。
没想到诗雅很快就回复了,先是发来一个坏笑的图标,然后紧跟着发来一个地址定位。黄友欢一看,离自己给她租的地方并不远。上次事发,诗雅很快退了那里的房子搬走了。
没想到她还是住在附近。想到这里,黄友欢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接近诗雅定位的地址了,黄友欢忽然看到一辆警车哇啦哇啦地鸣着笛闪着警灯跑到了自己前面去。他一阵茫然,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了起来。
按照诗歌雅给的定位,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公寓楼。停车位很难找,黄友欢费了半天劲才等到一个。
刚停好车感叹运气不错的他从驾驶室下来,看到几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急匆匆拿着担架从他身边穿过。黄友欢不知道何事,他点起一根烟,心说缓缓,让我缓一缓。
夕阳戴着墨镜看着这个在自己羽翼之下的男人,四十多岁,不胖不瘦,1米78,70千克,嘴里叼着一根黄骆驼,手里还拿着刚才熄灭的打火机。
这男人一无所依地站在一棵榕树的旁边。榕树很大,垂下的气根又生成枝干,枝干又长出叶子,又生成枝干、气根,周而复始,像一个不断自洽的宇宙。男人就站在树下,像个下雨天被别人撑着伞的孩子。
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个变形的倒下的图标,有人从他身边走过,踩住了他的影子。
“啊!”黄友欢一声惨叫,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不,不妙!
他吐掉嘴里的烟,大步奔向诗雅给的五楼503室。开始是大步流星,后来他开始狂奔起来。
503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消防员正在破门,邻居和看热闹的路人把走廊和楼梯记得水泄不通。电梯等了一阵子不来,黄友欢急躁的不行,他找到消防通道,一口气跑了上来。
气喘吁吁的他已经挤不到门口了,消防员正在大声喝令着周围的人散开一点,他们要用斧子劈门了。
门里传来浓烈刺鼻的煤气味。
是邻居一个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女孩报的警。她今天不舒服,就提早了半小时回来。回到公寓还没开门,就闻到隔壁也就是诗雅的房间传来的煤气味。诗雅搬过来没多久,她俩还不熟。而且诗雅房间经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前来串门,有时候一天好几个。每一个都是和她的人生观的一次对撞,很快她就被击碎,再也不敢开门。
她只是以为煤气泄漏。这种公寓大部分提供给年轻的外地来曼谷工作的单身男女使用,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使用煤气罐做饭,有固定工作人员可以帮助更换煤气瓶。
她只是试着敲了敲门,里面似乎传来女人的哼哼声。她拍了拍门,大声喊道,煤气,煤气!
里面没有人声,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这个保险公司的优秀员工恰好处理过类似的案子——有人开煤气自杀,以求保险费受馈给保险受益人。
她死命地拍门,虽然对诗雅的道德观她并不认同,但基于最基本的人性,她强烈地希望自己此刻能够帮助到这个同性邻居。
没有办法之下,她打电话报了警。热线警察提醒她,她最好报一下火警。她一急之下又拨错了火警电话,拨到了急救中心。电话接通了她突然醒悟,也对,万一里面有人呢?
急救中心要她确认屋子里有没有人,并告诉她如果没人,她需要承担急救车的使用费用。一来二去,煤气味已经飘得满楼道都是了。
这个善良的叫虞子佩的女孩大声地说道,是的,如果没人,就扣我的信用卡。
而就在这时,那个叫黄友欢的男人正堵在曼谷有名的新二环上一动不动。
门被消防斧劈开了,这家良心建筑承包商对木门的材料使用没有偷工减料,费了消防员老鼻子劲儿了。
一个消防指挥的头儿一巴掌打掉了一个不听话的男人嘴里叼着的刚刚吸了几口的烟,烟头被打掉的同时巴掌也狠狠地啪在了他脸上。他们两个扭打起来,黄友欢见状,拿出自己的证件,大声说道,我是刑警黄友欢,请让一让,执行公务。
黄友欢的大名现在已经是曼谷街头巷尾热议的东西之一,此刻就有不少人看到过或者听说过他的八卦新闻。今天见到本尊,大家纷纷朝黄友欢这里涌来,还有人大喊道,什么狗屁刑警,你就是个渣渣欢。是的,现在报纸和网络上都叫他渣渣欢。
见势不妙,黄友欢拔腿就跑。他成功吸引人群注意力的同时,消防员已经进去关掉了煤气,从屋里背出一个没有气息的女人。
穿戴整齐,不像平常那样散开着的长头发现在扎着,消防员背着她朝电梯跑去,后面跟着一大堆看热闹的围观者。
黄友欢在四楼的走道里拼命想向上看,他后仰着身子,把头探到走廊外,可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消防员开始喷干冰了,黄友欢送了一口气。
看这样子抢救还算及时,应该不至于出大事吧。他暗想。
随着救护车乌拉乌拉地驶离,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曼谷的吃人盛宴又将开始新的轮回。
黄友欢拿出证件,劝离了最后一个消防员。他们也撤走了。接到报警电话的警察还是一个没来。
诗雅的房间不算大,和以前黄友欢给她租的简直没法比。里面东西也不多,几个箱子,一些衣服鞋子包包,还有就是一大堆的叫不出名字看不懂标识的化妆品和唇膏香水。
凭借着警察的经验,黄友欢很快找到一处藏着套子的地方,还有不少。但是没有毒品,如果有,他打算帮她藏起来。
一封原来放在桌上的信被消防员强大的气流喷起来飘起来落下来又被吹到床底的墙角,黄友欢挪开床,使劲地勾起来,拿到了手里。
这是诗雅写的,应该是绝笔信。折叠好装入信封,她并没有封口,上面写着,to:曼谷刑警大队大队长 黄友欢,没有落款,没有寄信人。
黄友欢又仔细地搜索了一番,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他走出屋子,正好碰见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在门口等着他。
“你,你,你是她的”那女孩有些恐惧又有些好奇地问着黄友欢。
“哦,我是警察!”黄友欢尽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的内心此刻无比沉重。
“不,你不是。你是报纸上的渣”
“别胡说!”,黄友欢打断她的话,他不想搭理这个女孩,大步朝外走去。
走到电梯口,电梯还没有下来,他低着头,压低帽檐,闭上了双眼。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去,那女孩还怔怔地站在503的门口,东张西望。
黄友欢心里一动,他朝她走过去,来到跟前,拿出证件,递给那个刚刚洗完头的头发湿漉漉的女孩。
女孩仔细地看了一下,想必她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警官证是什么样子。
“我叫虞子佩,从清莱来的。”女孩一边递回证件一边说道。
“虞子佩,嗯嗯,虞子佩。”黄友欢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以便自己能够尽快记住。然后他站直了身子,严肃地说道:“我现在以泰国皇家警察的身份要求你以泰国成年公民的身份向我保证,以下我的要求你完全清楚并且保证执行。”
虞子佩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但是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又不得不收起笑容也跟着严肃起来。她抿紧了嘴,一句话不说,看着黄友欢。
黄友欢要求她把接下来到这里来的人的情况记录下来,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虞子佩提出自己还要上班,自己是刚来曼谷没多久,虽然工作很努力,但是因为是大学辍学,所以公司里给她安排的杂活特别多。虽然是优秀员工,但是钱很少等等。
黄友欢听得不耐烦了,对她说道,你明天到沙吞区伦披尼公园对面的警署,找一个叫牛代代的女警察,她会给你安排好一切的。
说完准备要走,虞子佩拉住他哀求道,能不给我安排一个女警察陪同一下,这里有鬼,我晚上会睡不着的。
黄友欢甩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胡说什么,国王英明,我们泰国怎么会有鬼呢?
黄友欢开着车,心如乱麻。诗雅干嘛要自杀?她看上去没心没肺而且非常潇洒。他下了高架,把车拐进一个小的巷子,停在一家越南人开的米粉店前面。
老板,来碗香辣鸡米粉,加粉,不要香菜。看来黄友欢来这里吃饭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老板是黄友欢最早的一批内线,主要跟进的是越南和柬埔寨一帮地下人士的,后来不慎暴露,被砍伤了腿,走路现在还是一瘸一拐的。黄友欢念旧,是不是来看看他,送他一点零花钱,再吃一碗米粉。
因为他拿他当朋友,从来不像去其他店里,直接一句,老样子或者老规矩。黄友欢觉得这样是不尊重。虽然因为自己的无能连累了人家,但是黄友欢受香港义气片教育多年,还是会尽力做出一副大哥的样子。
老板端上来米粉,用蘸过水的手指在桌子上写道,人。
原来店里还有其他不方便的人,也许是江湖人士,也许是同行,他于是不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大口地吃起来。
留下100铢压在碗下,他不再逗留,出门就走。
黄友欢走到外面,点起一根烟,刚刚吸了一口,头顶忽然下起雨来。
雨就像是欧洲来的,一个也不认识的汉瑟,说来就来,而且一来就发脾气。很快爆豆似的雨珠子就像是刚出笼的鸽子扑愣愣地乱飞,电闪雷鸣,电母拿着雷公的手机,雷公拿着电母的钱包,两人大吵,风也狂刮起来,像是劝架的婆婆。树叶子被吹得到处都是,好几辆小电动汽车的自报警灯开始触发,一闪一闪地还大着声在喊呜呜呜,呜呜呜,以为自己梦中被偷了。
黄友欢心烦意乱,扔掉烟,冒着雨跑向自己的车,一点也没注意到店门口拿着伞等他许久的店主正做出一个递伞的动作,却僵在原地。
黄友欢把车停在一家被他关停的夜总会的门口,这里黑着灯,远处亮着灯。他知道这里肯定有车位。他想一个人找个地方静静。曼谷虽大,何处容我?熄了火,松开安全带,他揿亮了车里的阅读灯,拿出诗雅的信读了起来。
信写在一张苍白的a4纸上,用的是自己以前送给她的那支签字笔,这个笔写出来的字比一般钢笔要细一些,是一个香港商人送给黄友欢的,说是很名贵。他一直舍不得自己用。某天诗雅来办事,看到了,觉得很漂亮,非要拿去玩,自己就顺手送给了她。
亲爱的黄色:
这样叫你生气吗?毕竟以前我都是喊你傻大个子的。现在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离开你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另外的世界一定是快乐的,没有恶人,没有烦恼。即使有,也不会比这里恶心吧。我实在是受够了这里。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凶神恶煞的你,我还奇怪你和我认识那些酒吧看门大哥也没有什么区别吧,但是第二次,当我饿得都说不出话的时候,我找你讨钱,也只是想逗逗你们。没想到你真的给了我。你救了我你知道吗?不知道你是不是随手的,但是如果别的女孩子找你要钱,一定不能给哦,我会生气的!是真的!
既然是永别了,我也就告诉你一些我的小秘密吧,不许告诉别人哦。
我爸爸很早就死了,我一直都不记得他的样子。
我妈一边骂学校一边骂我,我一气之下就离开家。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本来我是不相信任何警察的。我偷偷看过你的警官证,没想到咱们祖上还是一个地方的人,也是缘分吧。
你帮我租房,给我钱,让我第一次感到能站在太阳下面花钱,真开心啊!我甚至想要用身子来报答你,如果你不嫌弃。
那天是我拖累了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记者会来,也不知道你们会吵成一团。对不起,我为你道歉,傻大个子。
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记得想我哦。我在你去找我的酒吧藏了三瓶酒,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快去找回来吧!
傻大个子,等你老了记得一定要来找我哦,如果20年还等不来你,我就在那边再死一次!如果再过20年你还不来,我就再死一次。
下次我绝不会放过你,哈哈,怕不怕呀。
你的雅,你的雅
下面的字迹开始完全认不出来,想必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煤气瓶,写到现在已经意识模糊了。
黄友欢再也忍不住,在车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使劲地拍着方向盘,无辜的盘发出“吭,吭”的哼哼声,夹杂着窗外的雨声,天地一片黑暗,没有人过。
黄友欢回到家里。
芝麻开口了,发泄她背着身对着他,一动不动。
黄友欢没有开口。
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也奇怪这时候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出这样的行为。他翻了个身,平躺着,没有死,离死还远,但是离麻木很近。他们都觉得对方现在就是一堆麻木的肉,躺在冰冷的流水线上。
“她死了。”芝麻平静地说。不仅是因为她也是警察,还有就是作为新闻当事人之一,她已经抑郁到需要看每天电视或报纸上他们几人的新闻才能入睡。否则,她就要服用大量安眠药。如果不服,就是彻夜难眠。
想必是电视已经报道了吧。黄友欢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抹了抹眼角。他想,虽然很饿,但是这个婚还是离了吧,反正他们也没有孩子。
就这样躺着,醒着,饿着,他们两个背对背,一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