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十二月十二的这天寿阳伯终于带着两个儿子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听媳妇儿媳一顿哭诉之后将两不听话的孙辈喊来不轻不重地训斥一顿就算揭过去了。
老太太和陈氏终此一事总算看明白老太爷的心长得有多偏,为了避免把自己气死,干脆利落地免了两孽障的请安之礼。
叶云满自然欢天喜地地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叶鸿修却见三位男长辈自北关马市巡查回来后天天愁眉苦脸心觉有异,应是马市上有什么异动、差事受阻,或许朝中有言官又在上奏弹劾也不准。
朝中事已然让人头痛不已,仨大老爷们自然不可能再对甩到脸上的内宅事有好精神去处理。
这一日雪后初晴,叶鸿修去向祖父请安后请求借祖父书房一用查找一本古籍。老爷子休沐在家仍是愁眉不展,随手一挥表示同意。
叶鸿修得了应允带着狼奔进到祖父书房里,却发现叶云满已经捷足先登,正躺在明瓦窗边的小榻上午睡。身下铺着虎皮,身上盖着狐裘斗篷,用一本《东京梦华录》摊开盖着脸,博得一席好眠。
见状叶鸿修着实无奈,让小厮狼奔去找明日官学课上要用的古籍善本,自个轻手轻脚摸到短榻边,猛地揭开书册,用冰凉的手贴上皮猴圆嘟嘟的小脸。
“哇!”叶云满当即被冻醒,见来者脸上调笑之意甚重,抡起小拳头冲着叶鸿修下巴而去,“狗贼!让你扰我清梦!”
叶鸿修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惊觉这丫头年纪虽小力气却大,无怪乎京西八岁以下的男孩儿会被她打得鬼哭狼嚎。
他摸摸下巴,摇头,伸手帮皮猴整理散乱的衣襟:“小满儿你也真是不挑地——这儿是祖父办公之地,你怎么直接在这睡着了?”
叶云满噘嘴:“什么办公,天天和同僚喝酒拍马屁和拍马屁股——真不知道爷爷这二十年怎么忍下来的。”
“嘘!”叶鸿修连忙捂她嘴巴,“不可乱说话!”
叶云满“切”了一声,还是乖觉地闭口不言了,起身搬动她个人专用的小梯子到高大的书架下,将《东京梦华录》塞回原处,目光则开始逡巡起来。
“小满儿你要找什么书?”叶鸿修问道。
“《梦溪笔谈》。”叶云满随口答。
叶鸿修一怔,侧目盯着她。
“怎么了?大哥?”叶云满察觉到他目光有异,诧异。
“你看得懂吗?”叶鸿修压低声音,问。
叶云满“哦”了一声,扭过圆滚滚的小身子:“上次翻的时候看了一点点,看不懂但感觉很好玩。”
“这样啊。”叶鸿修声音更轻了。
叶云满不去应他的话,状似专心致志寻找起书籍,额头上的汗却渐渐渗了出来——大冬天的,她居然硬生生吓出冷汗。
这个长兄真是越大越精明啊……
叶云满愁眉苦脸地想。
可如今不该显露的似乎也都在他面前暴露了,难道要她学老李家小孙子,四岁了还窝在奶娘怀里吃米粥吗?
太难了!办不到啊!
叶云满满心愁苦,扒在高大的书架上翻找《梦溪笔谈》。叶家老爷子做人厚道但又不太厚道,遣人给叶云满造了个小梯子可张开后距离书架略远。
叶云满找着了书,伸直手臂却离书脊还有半指的距离。
叶云满计算了一下小梯子的承重能力和自己体重及重心支点,片刻后自我感觉良好、肯定稳了,踩上小梯子最顶端,一手扳住书架边缘一手掍长了使劲探过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随即她便被抱下小梯子。叶鸿修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叶云满抬头便看见他伸长手臂取下书本,动作优雅:“拿不到就让丫鬟帮你拿,小不点的自己逞能做什么?”
叶云满接过线装书,摸摸鼻子掩饰尴尬:“一时没想到。”
“是根本没想过吧?”叶鸿修取过小厮递来的《文心雕龙》,粗略翻了翻,道,“阖府上下都说你院子里的差事最省力,八小姐事事亲力亲为——既如此你还要下人帮你洗衣作何?直接亲手浣衣做饭,母亲那倒还省了笔开支。”
叶云满听出他话中有话,心情似乎也不好,小心翼翼抬眸偷偷瞧他。瞄一眼又瞄一眼,却在他视线转下来的时候规矩垂眸。
叶鸿修见她垂首不语,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烦闷,冷哼:“亲力亲为是件好事,但凡事都万不可做绝——我记得你院子里的下人已经打发了大半,可无论何时调人给你,没出几天那些个奴才都无所事事、行事怠惰起来,长此以往必成欺上瞒下的刁奴。祖父父亲都告诫过你不可所有力所能及之事都亲自动手,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叶云满撇嘴,不满反驳:“那若是全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大后岂不成了废人?大哥你想看我长成前街裕阳郡王家三小子那样吗?”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行为要有度。”叶鸿修板起脸训她,“不可事事亲力亲为,也不可万事都需人服侍!难道你想让母亲以你院中奴才怠懒为借口再塞个管事妈妈过来?”
叶云满顿悟,立马狗腿地涎着脸皮朝他笑起来:“晓得咧!谢谢大哥指点!我回去就找点事情给他们做!”
叶鸿修见惯了她这般神速的变脸速度,一旁小厮目瞪口呆他倒是习以为常,手指一弹小豆丁光洁的脑门,拉着她转过几个书架在明瓦窗边坐下,然后命小厮狼奔去泡一壶明前龙井,是想在这偷得半日清闲了。
叶云满看出他的意图,笑眯眯吩咐狼奔顺带捎些如皋董塘和琅琊酥糖来。
等狼奔将茶点全部带来时,叶云满的大丫鬟行姜正好掐点进来换银丝炭盆。一见到大少爷也在,行姜愣了愣,急忙向他行了个万福礼,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大少爷、八小姐。”
叶云满正在看《梦溪笔谈》地理卷暴雷章,看得津津有味不觉外物,随意应了一声表示知道行姜来换炭盆了。叶鸿修将装了茶点的青瓷小碟推到她手边,闻言瞟了行姜一眼,见这丫鬟穿着桃红撒花缀兔毛小袄、榴红洋绉银鼠皮裙,面容艳美发间珠簪华气盈盈,看上去竟比一身葱绿绫棉裙挽着双丫髻缀祖母绿珠链的叶云满更似大家小姐。
叶鸿修蹙眉,吩咐行姜:“再去弄两个炭盆来,然后在这看着烧炭。”
行姜原本还存着些小心思:大少爷虽是庶出,但长房至今无嫡子,他被记名到陈氏膝下是早晚的事。且大少爷已满十二,其它府中的公子这年纪长辈早已给安排通房预备役了。但因陈氏不待见他,叶鸿修房内至今无人。更何况这大少爷长得,不是一般的俊啊……
行姜自忖长得也不错,刚才万福时一番姿态也足见刻意锻炼过的羸弱祈怜,却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要被罚蹲着烧炭,顿时泪光盈盈。
“还不去?”叶鸿修不为泪美人所动,一眼乜过来。
行姜只得委委屈屈去找负责管炭的婆子再要,必定又是好一番唇舌。
“你身边这丫头……”叶鸿修又要训,被叶云满头也不抬地打断:“嘘!我要看书!”
叶鸿修一噎,见她看得专心致志也不好再说话,闷闷低头。
书房内便只剩下炭火劈啪声,和纸张翻页的沙沙声。
叶鸿修的授课师父隔日要考他们观《文心雕龙》有感,虽然大多是对治国无用的修藻空谈,但如今科举看重的偏偏是八股文的起承转合、用典修辞。
寿阳伯对叶鸿修的人生规划是很明确的——现今国泰民安无战事,朝廷重文抑武的方针越来越明显。走武将是没多大出路了,他们叶家也不能一直管马。小子们就全给老子走文官路线去考科举,寿阳伯府的家底还能撑得起熬资历那二十年。
叶鸿修明白老爷子不是将希望只寄托于自己一人身上,今年是二房嫡子叶渐修入京西官学,两年后会是二房庶子叶泊修入学。如果不是碍于女子不得入官学读书这一条规定,叶老爷子准把小满儿也送去读书。
好在叶鸿修也算有志气,四年来成绩每每名列前茅,夫子们对他都是称赞不已,让对他只是爱屋及乌的老太爷真正看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