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废太子诏
长生殿中,皇上在黑暗中枯坐一夜。
内侍想要为他点灯,却被皇上拒绝了。
“不必。你们都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他的声音暗哑得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是。”
内侍们一句话都不敢多劝,低着头,倒退出了偌大的宫殿。
大殿的门并没有被关上。
皇上走了两步,一点都没有仪态地坐在了宝座前的台阶上,遥遥远望着门外闪烁的星空。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在想什么呢?
皇上的反应变得迟缓起来,当年太子李睿嗣出生时,他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哦,当时的他可开心了。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他只是一个被太子哥哥的万丈光芒遮挡住的小可怜罢了。
但是睿嗣……可是他的嫡长子啊。
是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嫡长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一身血脉的延续,是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做父亲感觉的孩子……
那时候,太子哥哥拍着他的肩膀说:瞧你这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简直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咱们俩不愧是亲兄弟啊!
那时候的他,心里还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呢。
他记得自己抱着那个刚刚出生,软得像是没骨头的小婴儿,眼眶通红地对太子哥哥说:哥,我也当爹了!
是啊,他生母只是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罢了,从来不得先帝的宠爱,他自小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小影子。
可是他的嫡长子不一样,他会给他最多的爱!他会亲自教这个孩子读书启蒙,会带着他一起去骑马打猎,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予这个孩子!
对了,他还特意给他取了个‘嗣’字呢!
这可是‘继承’和‘子孙’的意思啊。
当年的心思,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可是……
事情从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呢?
是从他开始觊觎太子哥哥的位置?
是他在背后千般谋划,害死太子哥哥,又挑拨其他兄弟争夺继承人的位置开始?
还是从……他拥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而这些孩子们的生母出身也越来越高贵开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听话又乖巧的睿嗣就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了。
每每提到睿嗣时,不是他逃课了,就是他在尚书房里的考试不如他的弟弟们。
总之,从别人嘴里传给他的话,全都是说睿嗣的不好。
现在再回想起来,这分明是显而易见的算计啊。
可他那会儿正忙着登基后的各种事情,从来没有想起过要去亲自了解一下睿嗣,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好。
再到后来,睿嗣在他的印象中,就只剩下一个‘不学无术’的坏印象了。
他的注意力,他的宠爱,则更多地给到了其他更聪慧、更年幼的儿子身上。
他们父子之间,再也回不到睿嗣年幼时的亲昵了。
想到这里,将过去统统回忆一遍的皇上低下头,心口的那股子浊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压在他的心头,滞涩得令他难以呼吸。
皇上烦躁地松了松领口,注视着的那片星空仿佛突然脱去了温和的表象,变得阴暗诡谲起来。
好像有一头将要吞噬他的巨兽,正躲藏在星空之后,对他虎视眈眈,时刻做好了准备。
就算其他人算计着,让睿嗣变坏,让他的注意力不再放在睿嗣的身上,可他真的要废太子吗?
这个他曾经考虑过,但从未提前过的念头。
难道真的要变成现实了吗?
就算是运筹帷幄的皇上,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非常自信的。
遇上难缠的事情,他也会头疼,也会皱起眉头,在心底里暗骂:怎么这么多的糟心事儿?!
眼下,就是一件足以让他大发脾气的事情了。
太子。
睿嗣。
李睿嗣。
他的嫡长子啊……
就这样,皇上在长生殿中枯坐一夜。
外头的星光褪去了夜晚的黑,当第一缕金灿灿的鸡蛋黄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
像是一座雕像的皇上,终于动了动。
他抬起头来,张了张嘴,里面仿佛被一团棉花给堵塞住了,让他难以开口。
“咳咳咳咳……”
一阵艰难的咳嗽之后,皇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高呼一声,“来人!”
候了一夜的内侍们急忙奔了进来,扑倒在他的脚前。
“为朕……准备笔墨纸砚。”
皇上就着那一缕生机勃勃的阳光,脊背挺拔地站在书案前。
他的手中是千钧重的毛笔,蘸饱了墨汁的笔尖在纸上凌空半晌,迟迟未能落笔。
最终,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声落地,那支墨汁欲滴未滴的毛笔尖儿也重重落在了纸上。
像是带着对满腔憋闷情绪的宣泄,那支毛笔在纸上如同游龙一般,越行越快。
到了最后,甚至带起了一片潦草。
皇上心中早已打了一夜的腹稿,所以他在下笔时没有任何的犹豫,十分顺畅。
只见他在纸上写道:
“皇太子睿嗣,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而邪僻是蹈,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善无微而不背,恶无大而不及,酒色极於沈荒,土木备於奢侈,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定权宜废为庶人,今褫夺皇太子位!”
皇上,下了废太子诏!
诏书中一一罗列了太子,不,皇长子李睿嗣的诸多丑恶之行。
仿佛这个儿子和皇上有着深仇大恨一般,没有一句关于他的好话。
可要是有谁看到皇上此时的表情,却又绝不会如此揣度他的心思。
在让天下人知道这道废太子诏之前,皇上已经咬着牙,通红了眼眶,强行忍住了眼眶里滚动的泪水。
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天子’,但他笔下的每一个文字,却都冷得像是千年的寒冰。
他也在心痛。
他也同样不忍。
但他还是如此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