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太医呢太医!”
“我四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晕了!”
“皇上呢,有没有人去乾清宫!”
吵吵嚷嚷的声音逐渐远去,唐绵绵意识迷糊之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手腕压上来一只手。
另有一熟悉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回皇上的话,四阿哥这是……饥肠辘辘,饿晕了。”
“……”
站在床侧的康熙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床上昏迷的四阿哥胤禛,他养的小宠兔子陪在脑袋旁蹲着,竟也没到处跑。
小四面颊清瘦,下眼睑青黑纤毫毕现,身子瘦瘦小小的,甚至比太子、大阿哥还要瘦。康熙记得,上次在御花园,胤禛他还要稍微圆润些,七八岁的模样,还没抽条的身体像一个小团子。
可现在他人事不省的躺在床上时,莫名让他揪起了心。
“怎么回事!”康熙沉着脸看向顾八代,“中午四阿哥没有用膳?”
午间上书房下学,阿哥们用膳都是专人伺候的,并不会用阿哥所的宫人。
顾八代眉头重重一跳:“皇上,奴才看过,四阿哥的膳食已经用过。”
他朝外间,很快一个小太监端上四阿哥的食膳盒子打开,上面残羹冷炙所剩无几,足以想象小四吃了多少。
康熙一下皱起眉头:“那乔太医说他饥肠辘辘吃不饱?”
乔太医道:“微臣说的四阿哥没吃饱……是暴饮暴食的意思……”
“这点东西暴饮暴食?”康熙凌厉的目光扫向乔太医,顾八代,随即转向门外,震怒道,“把伺候四阿哥的宫人叫进来!”
门外的苏培盛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脸慌张:“万岁爷,万岁爷奴才在。”
“说,四阿哥这是怎么回事?”
苏培盛战战兢兢跪在地,正欲回答时,床上躺着的四阿哥不自觉地轻哼一声,放在小腹上的指尖动了动,随后便睁开了眼。
唐绵绵醒来时,依旧浑身有些乏力。
她看见康熙站在床前,脸被阳光照射一半明亮,而另一半略显得阴沉。屋子里站了一大堆人,几个在上书房上课的阿哥、太傅,还有跪在地上的苏培盛也在。
“你晕过去半个时辰了。”小兔子四阿哥声音冷漠,“太医说你是暴饮暴食。”
他黑鸦鸦的眼珠子紧盯着唐绵绵不放,“你在搞什么?”
唐绵绵使不上劲儿,三阿哥胤祉急忙过来扶她起来:“担心是哥哥了,没事吧?身体感觉怎么样?”
唐绵绵咳嗽两下,脸色苍白,声音柔弱:“汗阿玛……怎么了?”
胤祉三言两语把她刚刚晕倒的事情一说,唐绵绵按了按胃部,伸手去拉了拉康熙的衣袖:“阿玛,你别担心了,儿臣没事。”
她说话这样哑,任谁听了都不觉得是没事的意思。
众多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康熙靠近她一些,沉声道:“宫人没伺候好主子,怎么不是问题?”
唐绵绵眨着湿润的眼眸,可怜巴巴的说:“……是,是儿臣想着中午能多吃一点,就吃得快了些,早上……早上起来太早,御膳房还没做吃的,儿臣就只喝了两口水来上课。”
“下午回去后,御膳房都有好好准备膳食,但是儿臣吃不饱……”她扭过头,抽泣两声强装坚强,“但是嬷嬷说,小孩子不许吃饱,不然意志力不强,不爱学习,会被汗阿玛说不用心。”
“儿臣只能攒在中午,后来掉牙了之后,也就习惯了……”
其他阿哥们沉默不言,这次包括向来比较能出头的大阿哥,想来都是深有同感,才在此时格外的能共情唐绵绵。
康熙:“……不能吃饱?”
或许是他这些儿子们当中第一个跟他说,平时吃饭吃不饱,还今天在上书房暴饮暴食晕了过去,简直是没眼看。
他再往这个四儿子脸上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唐绵绵说了这些话后他先入为主的感觉,确实是……有点脸色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想当初,他年幼在西郊外专门为了渡天花,也差不多是这种状态,分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因为四儿子胤禛再次让他回想起当年的情况,默然无语片刻。
康熙看向大儿子胤禔、胤祉,胤祚和胤祐,目光一一扫过,发现他们竟没一个反驳,不是这种情况。
应该是这些年都是照着这么过来的。
“你们也是这样?吃不饱吗?”
大阿哥抿着唇:“还好吧,也能吃饱。”
胤祉:“……还行。”
他又没有一个皇贵妃当额娘,自然不敢做这个出头鸟,万一不是整顿清理那就好玩了。
奶团子七阿哥胤祐观望了一下自己的哥哥们,扭了一下脖子,奶声奶气道:“是,是有点……”
说着说着,委屈得两眼泪花:“不让吃多了。”
这些阿哥们里,除了四阿哥最实诚,就是这个七阿哥胤祐。康熙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唐绵绵,见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分明是不安的,似乎生怕他觉得此事无关紧要,而像从前那般责备她心思重。
可因饥饿晕倒是事实,不让阿哥们吃饱,也有了好些年的惯例,小心翼翼的不敢说。
难怪那次在御花园,她悄悄的拿着糕点吃,还怕他发现了,他以为那是唐绵绵馋了,想吃吃什么味道,而不是因为没吃饱,想再吃点填肚子。
他的儿子,在皇宫里,因为没吃饱而昏倒的事情,说出去,哪怕是在寻常百姓家里,都是说不过去的,更何况……这都是他的儿子,哪怕是他在疼宠偏心太子,也不能闭着眼当没看到,他不管,慈宁宫的太皇太后也不会视若无睹。
这满清没入关以来,哪家的孩子不是白白胖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
“皇上,三思啊!”
唐绵绵猛地仰头去看,一个身着太傅常服的中年男人拱手低头,语气痛心:
“此事惯例已久,且四阿哥是皇子,正所谓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讲究的是一个饿字,只有饿着,才能让灵台清醒脑子通透,若是吃饱,还有一句叫‘饱暖思□□’哪里还想得好好读书建功立业?阿哥们都乃男子,自古以来就要定其意志,事事皆如意,顺遂难免麻痹大意,于成长、读书无益啊!”
唐绵绵揪着兔子耳朵,气得脸都红了:“胡说八道!”
兔子四阿哥被她揪得有点点疼,张着三瓣嘴,欲咬,耳边传来她胡咧咧。
“以前爱新觉罗家,没入关以来,哪个不是身强体壮,一手能打一头牛,还能举起鼎,大口喝羊奶大口吃肉,上能骑马杀敌下能扛牛,做事都不虚的,你看看!”
她撩起袖子,露出白净又纤细的小胳膊,“你看看,你比比,是不是你家的儿子都比本阿哥长得壮,长得强?本阿哥可看过书了,书上说,七八岁小孩子到十四岁左右,正是长身体长肉的阶段,不让吃饱哪来的力气!”
“再看看大哥、三个,六弟和七弟弟,哪一个胖了?不都是瘦瘦高高的。”
她格外激动,眼眸含着水光看向康熙,哽咽又委屈:“汗阿玛……您可不能听他说的,好的功课学习,是能凭着饿出来的吗简直荒谬!”
其实她这段话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但此时她激愤之下,难免会口不择言东拉西扯。
“定是有些贼人想看皇家的孩子们,各个面黄肌瘦,弓箭拿不住,上马骑不上,以瓦解咱们大清的国力,长此以往别说是为国分忧,能不能顺利活到三十岁说不准!”
从开始的有理有据,到现在的阴谋论,唐绵绵信手拈来,简直是无缝切换。
众人齐齐望着躺床上的唐绵绵,大阿哥心说,这四弟怎么最近这么敢,脾气还这么爆。
胤祉被这番话震住,目瞪口呆的望着她。
其他人脸上的惊愕快掉地上了。
还是刚刚反驳的那个太傅大声道:“请四阿哥慎言!”
那句定是有些贼人到活不活得过三十,阴谋论甚至有点重了,没人会想到,一个七八岁的额小孩子,居然会这么破天荒的、石破天惊的说出这番话。
仅仅因为没吃饱被饿晕了。
床上一侧的小兔子四阿哥阻拦不及,刹那间连呼吸都屏住,他感觉这只兔子精真是不知死活,一定是不要命了,不然这些话怎么都敢对着汗阿玛说出来?
汗阿玛肯定会发怒的。
他僵着身子,抬起黑黑的小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康熙,静默的数着时间,等着康熙的雷霆大怒。
可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汗阿玛的斥责,而是等到了康熙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还往前走了两步,轻抚着那只兔子精的脑袋,难得一见的柔软。
“小四别哭了。”
唐绵绵吸了吸鼻子,两行眼泪委屈的流下来:“汗阿玛……”
小兔子四阿哥:“?”
胆大妄为的兔子精那番话说出后,居然没有受到康熙的怒火?
这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单单如此还不够,他看见汗阿玛少见的安慰她,说:“以后你都能吃得饱饱的来。”
“传朕口谕,以后众位阿哥、格格们的膳食,务必多添一些,若是让朕再发现有这种,苛待阿哥、格格们膳食的情况,朕定严惩不贷!这些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吃得饱饱的,让朕的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知情不报,都给朕罚半年俸禄。”
唐绵绵一听急了:“阿玛阿玛,不要。儿臣阿哥所里,月初时额娘亲自去过,把苛待儿臣的嬷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样肯定不是故意的。这惯例不知从何时开始,由来已久,宫人们、御膳房的大厨们也是循着旧例来做,汗阿玛火眼晶晶,肯定能找出这些幕后使者,还请不要处罚宫人们。”
康熙闻言,微眯着眼:“你说,你额娘去过阿哥所?”
唐绵绵重重点头:“去过。”
康熙看向她苍白的嘴,他记得,在御花园时,这嘴里缺了颗牙说话漏风,似乎也是在承乾宫的时候掉的。
接下来的话并不适合每一个人听。
他挥退其余阿哥太傅们,留意看了一下那位以孟子的言论反驳的太傅,随即收回目光,在床侧坐下,语气轻淡:“你额娘怎么去阿哥所了?”
阿哥所自修建以来,后宫宫妃几乎没人去过。
上次佟佳氏去阿哥所后与他提过一嘴,当时康熙并未放在心上,因此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今天小四提起来,他不动声色的问了问:
“她怎么突然起了心思要去?”
唐绵绵回想了下,其实她当时也不知道,佟额娘为什么会出现在阿哥所,只听见脚步声像,又正好碰到王嬷嬷故意拿冷掉的膳食给她吃,因此才有了她委屈控诉的那一幕。
“儿臣……儿臣不知道。”她实话实说,“额娘去了后,在王嬷嬷住所里搜出来了很多好吃的,额娘说以王嬷嬷的身份能吃到这些,定是克扣儿臣的膳食所得,于是把阿哥所里都大换血了。”
康熙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声音平和了些许:“是吗?”
唐绵绵点头:“额娘真好,汗阿玛也好。”
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眸,崇拜的看向康熙:“阿玛对儿臣真好。”
她那种孺慕又依赖的目光,康熙并不少见,相反他还时常在其他儿子眼里看到属于这样的光亮。
从前他觉得这个四儿子一心只知道读书,沉默寡言不像他,又喜欢抢太子的风头格外爱表现,可短短不到半月时间,他对这个儿子有了些许改观。
或许他爱表现,只是想让阿玛多看看他,关心他。
一个孩子想要父亲的爱,为此做出的努力,有什么错呢?
康熙拍了拍他搁在腿上的手,道:“以后受委屈了,一定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明白吗?”
唐绵绵差点又感动得哭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她悄悄瞄着眼,看向旁边迟迟没回过神来的小兔子,眼里闪着狡黠、灵动的微光。
“以后胤禛都不用饿肚子去上课啦!”
“开不开心!”
小兔子四阿哥一愣,下意识扭开头。
康熙笑了笑,温声道:“今日阿玛先让人送你回阿哥所去,吩咐御膳房的人准备膳食。”
唐绵绵眼神一亮:“谢谢汗阿玛!”
她开心得浑身上下仿佛都冒着红泡泡,一脸快乐。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加膳,就让她这么容易满足和欣喜,康熙沉默了一会儿,又摸了下他的脑袋。
梁九功送走四阿哥和她的小兔子后,康熙回到乾清宫坐了片刻,从案牍上抬起眼,淡淡道:“摆驾承乾宫。”
梁九功立马应了一声:“是,皇上。”
承乾宫内,佟佳氏正在涂抹指甲,深红豆蔻在纤长的指甲上,点缀着星星似的珠石,她举起来照在阳光底下,透着淡淡的莹润粉。
“好看吗?”
袖采笑道:“娘娘戴的,什么都好看,衬的娘娘气色更好了呢。”
“就你嘴甜。”
佟佳氏指尖点了点她:“本宫有些渴了,你去倒杯茶,再将昨日没理完的宫务拿过来。”
袖采道:“是。”
她先倒了杯茶,出去又很快的将宫务本放在桌面上,佟佳氏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核实内务府送来的账本。
一杯茶还没喝完,外面梁九功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传至耳边:
“皇上驾到!”
佟佳氏一怔,心情变得十分不错,她笑盈盈的起身迎了过去:“皇上,您怎么来了?”
康熙扶着她一块过去,在椅子上坐下,沉静的目光看向桌面,很快又掠向佟佳氏的面容,见她面颊微红,眼里带着柔柔的水光,轻叹一声,抚上她的手腕:“爱妃辛苦。”
佟佳氏笑道:“分内之事,何谈辛苦。皇上折煞臣妾了。”
“皇上可用膳了,袖采,去传膳。”
康熙含笑颔首:“正好。”
膳食片刻后送至桌面,一盘盘交叠着放好,康熙平静的看向这些菜类,道:“月初,你去阿哥所……”
佟佳氏微愣,她心中突生忐忑:“皇上,怎么了?”
上书房的事还没传开,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康熙道:“今日朕看小四身边的宫人,似乎换了一波,刚刚想起便问了,爱妃不必紧张。”
“倒也不是紧张。”佟佳氏嗔怨着,含着水色的眸光柔柔的看向他,“那日臣妾看禛儿衣裳颇有些旧了,心生奇怪,于是就跟着过去,处置了一干人等。”
“皇上怎么今日突然……”
“小四午间时晕了过去,”康熙想了想,说,“太医说是素来用膳不规律,以及饱饥混着来。”
“啊!”佟佳氏顿时呼吸急促,“皇上,那禛儿有没有事,他现在在哪,醒过来了吗?”
康熙看她忧心的面容不似作伪,点了下头:“醒了,朕让他先回阿哥所去了,明日在去上书房上课。”
佟佳氏松了好大一口气,对这桌膳食也不想动了,似乎很想去看看胤禛现在怎么样。
康熙温和地笑了一笑,道:“要是小四知道你没用膳的话,也会担心。”
“是,皇上。”
康熙静了片刻,忽然问:“你怎么不叫朕表哥了?”
早就很多年没叫过了。
佟佳氏:“……”
她眨了眨眼,从善如流:“表哥。”
康熙再次笑了起来:“嗯,今晚便留宿在这吧,现在安心用膳。”
阿哥所,唐绵绵躺在床上,大腿小腿高高抬起,上下扑棱,又快又节奏。
小兔子四阿哥就坐在她身边,看见嘴角她压制不住的欢喜:
“你看吧,待会就能吃到好吃的啦,你想吃什么,下次我让御膳房的人给你做好,一块端过来。”
小兔子不答反问:“你就不怕,汗阿玛生气吗?”
唐绵绵轻哼一声:“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正常看到自己儿子吃不饱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不应该是心软心痛,内疚吗?”
她止住腿上动作,翻过身,目光炯炯的看着小兔子四阿哥,彼此对视了数秒后,她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兔子的小脑袋,黏黏糊糊的贴贴:“胤禛,你信不信,我会让你过得更好的。”
小兔子四阿哥终于反应过来,惊愕道:“你中午装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