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家
黑色汽车行驶在夜晚的马路上,冷风顺着留了一道小缝的窗户渗透进来,吹在俞澄的额前,让她的大脑十分清醒。
俞澄微微偏头,看着车窗外走马灯似的往后退的树影,才有一种自己坐在越骞车上的真实感。
她借着余光偷偷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对方正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一直坚硬挺直的脊背也弯下来,放松地靠在身后的座椅上。
车内没有熟悉的香樟花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烟草香调。不是烟卷燃烧产生尼古丁的辛辣刺鼻味,而是经过种种香料调配后独有的苦涩味道,深沉又温柔。
她抬起头看向斜上方的车内后视镜。
变了又没变。
镜中的男人比起当年成熟不少也更显消瘦,眉眼中的肆意与骄傲经过岁月沉淀,转化为沉稳与淡然,一样有魅力,一样让她心动。
但俞澄知道,这个人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从九年前她只给他留下一句狠话开始,从她放弃自己的志愿任凭父母做主开始,从那张长期病假条开始。
回过神来,与一道视线相撞,原来在她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红绿灯的路口。
不知为什么,男人琥珀色的眸子在后视镜内仿佛格外明亮,像是看中猎物的豹子般直勾勾地盯着她,俞澄心里有些慌乱。
两三秒钟后,越骞的视线从后视镜转移到俞澄身上。
两人对视,一言不发,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临近大学的红绿灯间隔是99秒,平日里觉得不够用的时间在此刻显得格外漫长。
偶然遇到,对方主动提出让她搭个顺风车,那确实也该她主动找个话题拉近一下关系。
但是说点什么才显得不那么突兀呢?
还没等俞澄在脑子里组织好语言,并完美地演绎一遍,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头顶的天窗玻璃上。
有了。
“下雨了。”
“偷看我?”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在狭小的空间分外清晰。
偷、看、我?
什么东西?
俞澄忍不住扭转身体,往后面的座位看了一眼,确定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后,疑惑开口:“我偷看你?我?怎么可能?”
“嗯。不是你。”前方的指示灯由红变绿,男人的手熟稔地操纵着方向盘,补充道,“是后座的两位好大哥。”
越骞的语气中带着轻笑,但还是让俞澄暗自咽了咽口水,两只手紧紧攥住放在腿上的帆布包。
是的,当代唯物主义女青年俞澄,一怕黑,二怕鬼。
“我逗你呢。”
“我知道。”
气氛恢复到最开始的宁静。
因为没有雨刮板,两侧的车窗外蒙上一层小水珠,里面则有一层薄薄的水蒸气。俞澄伸出一根手指,大脑放空地勾画两笔,下意识的动作有了雏形,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心虚地将笔画擦去,而后扭头看了越骞一眼,掩饰般开口:“还没问,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你是指哪方面,”男人的语气淡淡的,“事业?生活?还是感情?”
“就都有”
“事业还行,生活还行,感情不行。”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你呢?”
“我?事业还行,生活还行,感情还行。”
话音刚落,一直平稳前进的车有了片刻的轻微颠簸,虽然很快恢复正常,但还是被俞澄捕捉到。
她此刻全然忘记一开始的窘迫,一条胳膊搭在窗框处,手掌撑着头,侧过脸看向越骞,“怎么,听到我感情还行心里不平衡了?”
不是,她不是想说这个。
越骞驰骋商场多年,早已习惯万众瞩目的感觉,面对俞澄的灼灼目光,他镇定自若:“那倒没有,祝你幸福。”
无比平静的一句话,却又充满力量地砸向俞澄,让她将还想说的,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才不是这样。
明明那句话只是想在越骞的面前扳回一局,却像鹦鹉脚上的镣铐一样将她锁住,让她动不了身开不了口。
沉默片刻,俞澄的脑海里已经上演一场又一场的狗血剧情,她晃了晃脑袋,将那些无厘头的台词甩出去,嘴唇微动。
“到了,下车。”还没等她想出一个合理的挽救措施,越骞已经冷冷抛出四个字。
到哪了?俞澄不记得自己有给他讲过地址。
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那句话,他直接把自己扔在马路上?不能这么小气吧。
又或者几年不见,越骞已经变成了榜上有名的杀人狂魔,正准备雨天作案,再将她抛尸荒野?
‘咔嚓——’
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俞澄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而后微微眯开一条缝,低头看去。
唔,虚惊一场,越骞只是帮她按开了安全带的按钮。
她小声道了句谢,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把折叠伞,右手准备掰开车门把手,直接冲出去,不成想,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命运的后脖领。
“嗯?”俞澄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始作俑者,眉梢微挑,表示询问。
“这么大的雨,你那小蕾丝花边能遮得住你的头吗?”
俞澄窘迫地看向手里的伞。
准确来说,这是一把带花边的晴雨两用伞,很小,但也不至于遮不住头。
“能啊。”
“嗯,对。”俞澄并不认为越骞能轻易认同自己的想法,果不其然,“伞嘛,小雨不用遮,大雨遮不住。”
“”
俞澄语塞,车门已经被她打开了,一时间进退两难,她开始后悔最初头脑一热上了贼车。总归都是会淋雨,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总好过在这里坐着,尴尬地两两相望。
“等着。”
越骞留下一句话,下了车,冒雨绕到后面,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把伞,这才走到副驾驶的位置。
一件黑色大衣扔进了俞澄怀里,“披上。”
事已至此,俞澄也不矫情,按他说的装备好,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进雨幕里。
“我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住哪里啊?”
“你说什么?雨太大我听不见。”好吧,装听不清。
黑色雨伞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雨水斜着打下来,其实撑伞的意义不大了。
越骞全身都被打湿了,而俞澄因为提前披上的大衣,只有裤腿溅上了些泥水。突然,越骞微微俯身凑到了俞澄的耳边,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外退一步。
“乱动什么呢,我要跑过去了,你跟上。”一股热气喷洒在俞澄耳边,虽然被夜晚的寒意冲散不少,但还是让她的耳朵涨红发烫。
幸好是晚上,要不然现在的窘态就要被他尽收眼底了,这样想着,俞澄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动作,跟着越骞往单元楼门口冲。
恍惚之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高三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雨,她和越骞一起,冲回家门口。
提前拿出来的带着吊坠的感应门禁卡在大门上一晃,打开又关上,满城风雨隔绝在外。
两人站在楼梯口处,俞澄气喘吁吁,越骞则在一旁淡定地给衣服拧干水,还能空出一张嘴来调侃:“呦,这身体素质得练啊。”
“我我这是因为下雨了”
“嗯嗯,知道了。不管因为什么,淋了雨也得洗热水澡,你家又不在一楼,还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啊?”
俞澄微怔,“那那你呢。”
“你说呢?”他的语气很平,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说了,送你回家。”
“哦。”
俞澄转过身,慢吞吞地在楼梯上面挪步,边走边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
“你自己跟我说的啊,还有,你走这么慢是在等着感冒吗?”
俞澄心里暗骂一句‘笨蛋’,却又不得不加快脚步,“不可能,我肯定没说。”
“嗯,你没说。好大哥说的。”
“你干嘛呀!”俞澄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刚好和越骞脸对脸,两人皆是一愣。
越骞轻咳一声,后退下了一个台阶,不自然地说:“快走啊。”
“是你先说好大哥的。”俞澄在前边小声嘀咕,“不怪我。”
“嗯,怪我。”
奇怪,越骞居然没有反驳,俞澄还没来得再开口刨根问底,只听身后传来一句:
“你再不走,我就要给你讲僵尸与道长的故事了。”
“”
俞澄安静地跨着楼梯,如果她现在回头,就能看见越骞通红的耳朵了。
只可惜,俞澄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要是越骞不想解释的问题,她就从来没有成功得到过答案。
九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即使再慢悠悠,两人还是来到了五楼,俞澄走到标着502的门前刷卡开门,开灯,进去,将潮湿的包放在玄关的桌子上,接着脱掉已经灌水的鞋子,大步往里走。
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她诧异回头,男人正倚在门边盯着她,有了明亮光线,让她的小动作无处遁形。
过长的袖子被她封住口攥在手心,随后磕磕绊绊地开口:“你你不进来吗?”
眼前的男人与九年前的身影重合,带着坏笑道:“说了,送你回家,你怎么还邀请我进门呢”
“我”我这不是怕你冻感冒?
“而且,俞同学你真的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诶。不说我跟你九年不见,就算我们天天见,你就能让我这么光明正大地尾随了?”
“我我是看你淋雨觉得可怜,而且你要是感冒了不得让我负责?我这是为了给自己节省时间。”俞澄狡辩道。
“谢谢,我壮得能上景阳冈。”
“哦,算我多管闲事,那你快走吧。”俞澄已经懒得再解释,“帮我把门带上。”
“可以,但是你得先把衣服给我啊。”
俞澄一脸懵,“什么衣服”
越骞下巴微挑,朝她身上示意。
“!”俞澄震惊,这一会的功夫,她已经忘记自己还披着他的衣服了。
她急忙将衣服从肩膀上扯下来,抱在怀里,脸颊微微泛红,说:“这衣服刚沾了雨水,要不我洗干净,下次再还你。”
不知为什么,越骞的脸上出现了莫名的微笑。从前每次他露出这个表情,俞澄都恨不得用手堵住他的嘴,虽然没有成功过。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俞同学,我还没走呢,就开始想下次见面了?”他说完这句话,上前走了两步,慢慢靠近俞澄,然后把她怀里抱着的衣服拽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只留下一句:“不用了俞同学,这件衣服我只穿过一次,暂时还不想让它成为一件一次性大衣。”
俞澄:“”
这话也对,说起来俞澄算是有前科的,高中越骞那件号称地上磨都不破的校服冲锋衣就被她洗出了一个大洞。
算了。
门被离开的人带上,只剩门口那一块位置有雨伞淌水留下的印记,证明着曾有另一个人来过。
俞澄走到储物间,踩着凳子从衣柜顶上取下一个包裹严实的长形物件,打开层层报纸后露出来它的庐山真面——一把纯黑色雨伞。
她拿着伞凑到窗前,刚好看到越骞从大门口走出来,似是有心电感应般,他正好也抬头看向五楼的窗户。
他摆摆手,嘴张张合合说了句什么,俞澄点头应是,随后转身离开。
其实她并没有听清楚越骞说的话,也没有看清他的嘴型,无外乎是‘快去洗澡’‘小心着凉’的话,又不会是别的。
走回客厅,她又不受控制地看向玄关,只是这次,眼前似乎多了些什么。
她快步向前,将那一抹并不扎眼的淡青拿起来。
一朵洋桔梗,带着雨水水珠,又因为主人的手忙脚乱掉了几片花瓣,有些秃,实在算不上好看。
但是此刻,俞澄的胸腔里传来强有力的怦怦直跳声,像是往浓硫酸里倒入清水,即便不多,但也足够她沸腾。
俞澄拿起桌子上的手电筒和折叠刀,将门卡塞进口袋里,快步往楼下冲去。
她是个胆小鬼,怯懦又怕黑,但如果是去见他,那她勇敢且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