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休养-诸事毕
在城中休养的那段时日, 岑吟吃饱睡足，气色渐渐好了起来。脸上那被贺将军划伤的疤痕也逐渐痊愈了，虽说还是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印记, 但却几乎看不出来。而她对此已是非常满意了。
她身体无大碍后, 便立刻拉着萧无常赶去了城北贺宅, 有些事想去问问小贺公子。但他们赶到时却被告知小贺公子一家去城外道观打醮去了, 得六七日才能回来，竟是扑了个空。
“天意啊。”岑吟叹道, “看来是时机不对。”
“说的是。”萧无常点头, “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回去吧。”
既无所获，便只得打道回府，改日再做打算。
萧无常仍是不搭理枕寒星, 若非必要不同他多言, 显然是生了他的气。岑吟几次劝他没必要太钻牛角尖, 上位者若一直摆姿态压人, 久而久之会寒了下属的心。
但那头狼却说反正我让那小子寒的心也不少了, 不差这一回。就让他寒着，冻不死他。
岑吟说那成吧, 你们俩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那你俩高兴为上。
为着妹妹的事，她心里多少有些焦躁，又不好在他们面前表露, 便时常去街上走走。三人在客栈里一直住到了二十九那天, 大清早的时候，岑吟起来时忽然想吃糖瓜，便换了衣衫独自去买, 将他们主仆单独留在了屋内。
岑吟一走，萧无常就瞪着枕寒星看，那书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忙不迭地出门去悄悄跟上那女道士，一路暗中相护，生怕有什么闪失。
这一下子，屋子里便冷清下来。萧无常破天荒换了一身宽敞的蓝袍，正是初见岑吟的装扮，独自坐在一张乌木摇椅上晃来晃去，把二郎腿一翘，握着自己那柄龙头拐杖，因没事做而哼哼唧唧。
他正哼唧着，就听到窗边传来一阵啧啧啧啧啧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冷星绝就坐在窗口上看他，还啧啧个没完。
“你知道青蛙怎么叫吗？”冷星绝问，“孤寡孤寡孤寡。”
萧无常知道他没有好话，根本不屑看他。
“孤寡老头。”冷星绝叹道，“真可怜。”
见萧无常不理不睬，他就自顾自地摇头，而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啧啧啧啧啧。”
“你啧啧个什么，有话就说。”
“我是来换东西的。”冷星绝说着，拿出一只玉猫，“这个，我要退货。”
“为什么？！”
“因为它咬人。”
冷星绝给萧无常看自己的手，那上面有一排深深的獠牙印。
萧无常重重地叹气。这不换不行，不换恐怕要出人命，于是他从冷星绝手里接过玉猫，给他换了一个悬着翡翠的小葫芦桃木挂牌。
冷星绝乐颠颠换了东西，却没有立刻走，而是笑嘻嘻地朝萧无常看。
“老萧，问你个事儿，”他道，“如果不做护法神，你想做什么？”
萧无常挑着眉沉思了好一会，靠在摇椅里前后摇晃，手中慢慢地旋转着自己的拐杖。
“大概，是做个舞者吧。”
那是自己擅长之事，悦己悦人。很可惜，做护法神之后，便终日忙碌，渐渐把舞艺荒废掉了。
“你又没退步，”冷星绝哼哼着，“你舞艺好得很。”
“退步了。”萧无常摇头，“一千年未曾好好练过，若是从不间断每日都练，这一千年我大约已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了。这万年老二的名声，也就可以甩掉了。”
冷星绝哈哈大笑，萧无常自己也笑了。笑够了之后，两人不约而同都平静下来，一时间竟谁也没有言语。
直到又过了好半晌，冷星绝才忽然转头，打量了萧无常一眼。
“萧释，我们这种人，终是未能老去，你觉得是好是坏呢？”他问。
“你怕老吗？”萧无常反问。
“我不知道。”
“我曾看一人言，说不要愁老之将至。”萧无常靠在摇椅上说，“是你终究是你，年少轻狂是你，风烛残年是你。心不变，魂不灭。”
“你想过自己老去之态吗？”冷星绝又问。
萧无常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椅背上，似是陷入了沉思。
冷星绝以为这问题冒犯了他，刚想适时告辞，却看到他抬起手，缓缓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再挪开时，那双原本阴森幽暗的瞳孔，随着一团佛气徐徐变化，换做了一双灿若星辰的银灰色眼珠。
“我曾经……问过我师父同样的问题。”他回忆道，“我问他，若我为耄耋老者，是何模样？”
“沉海尊者怎么说？”
“师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在第二日便赶去了森罗殿，寻二殿王要了一份古旧的生死簿。上面有我的名字。”
“尊者这是要做什么？”
“他要二殿王改我的阳寿，”萧无常倚着摇椅道，“将原本的二十二岁，改成了八十二岁。”
“这如何使得。”冷星绝摇头笑了起来，“人都死了千百年，改生死簿又有何用。”
“亡者修阳寿，固然无法再续命，但却能得见自己老朽之态。”萧无常抬起右手，持起了那把龙头拐杖，“你可想一观？”
冷星绝不知自己该说想或是不想。但就在他转头那时，却见那人在慢慢变化。晨光透过窗棱落在他手上，渐渐将他那修长的手指变得干枯而褶皱，隐隐约约有了斑纹。他漆黑的长发缓缓束起，戴一顶小冠，却愈发斑白。皮肉失去光泽，下巴生出白花花的胡须，身姿也有了佝偻之态。
不多时，一个枯朽的蓝袍老者便出现在那摇椅之上。他手中仍旧握着龙头拐杖，将它杵在地上，试着缓慢起身，咳嗽两声，慢慢挪到窗边去看外面的朝阳。
“我老了。”他用一种摧枯拉朽的沧桑声音道。
辰光啊，不去握紧也留不住。驷之过隙，日月如梭，又能再得见多少故人。
他躲在窗棱边，光斑透过小孔落在他脸上，分明已垂垂老矣，却唯有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依旧熠熠生辉。
“少年郎，你可看过《代悲白头翁》吗？”他轻声问，“诗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可怜谁家陌上少年，终是一纸枯旧颜。
“我之耄耋，便是这般模样。”那老翁笑道，“也好啊，也不好，看流云万里，飞鸟破空，忆当年万夫莫敌，既感伤，也释然。”
他说着，用那枯朽的手拍了拍冷星绝的肩膀。
“好孩子。”萧无常道，“学学那个人，不要愁老之将至。”
他说着，咳嗽两声，又缓缓挪回了摇椅。
“若是被小姑娘看到我这般模样，一定是不中意我了。”他自嘲地笑道。
冷星绝许久不言，而后才微叹了一声。
“萧释，知道你不怕老，但别老的太快。”他道，“你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更讨喜。”
“什么年纪就该什么样子，常言道过犹不及。”萧无常呵呵笑道，“随缘吧。”
冷星绝想了想，点了点头。
“说来，你呢？”萧无常问他，“我记得……你明明有更好的去处，为什么要做护法神？排行最末，又争不上去，岂非尴尬？”
冷星绝闻言却笑了。他甩出孔雀羽扇一摇，神态竟有些高深莫测。
“你我都知，这佛国护法之位因种种缘故，已经近千年不曾收女子了。”他沉思道，“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恢复老规矩才行啊。”
“哦？”萧无常觉得有趣，“你有这胆识？”
“谈不上胆识。”冷星绝收敛了笑容，“不过是……寻一个众生平等。”
“可要相助否？”
“不急，且等我把圆觉干掉，坐上第一护法之位再说。”
“我不信，我借你三个辈子，你也干不掉圆觉。”
“嗐。”
那两人各自沉浸在过去之事中，谁也没有察觉……其实岑吟已经回来了。
她在集市上寻到了一件不错的孤本小说，觉得萧无常必定喜欢，便装在红匣子里拿回来给他，见屋内有人，便没有立刻进入，而是靠在门边等了片刻，发现是冷星绝。
起先那两人聊着还算寻常，谁知慢慢的，萧释就变了样子。她透过窗缝悄悄地看着，看到最后莫名有些心酸。
若他真的活到八十二岁，寿终正寝，大约也子孙满堂，但也或许遇不见自己了吧。
或该说……自己遇不见他了。
岑吟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到冷星绝离开亦是没有入内。她觉得萧无常大约是想独处一阵子，还是不去打扰他为上。
“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她喃喃道。
当狼从迟暮中缓过神来，他便又是个黑眼珠的大尾巴狼了。
岑吟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孤本旧书，把他乐得差点掉下大牙。枕寒星也搬回来许多年货，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们俩吃着，萧无常看着。
他又开始嗷嗷地叫。
“住口。”岑吟吃着瓜子呵斥他，“大过年的，鬼嚎什么。”
“你变了。”萧无常伤痛欲绝，“你摆了一桌吃的……给我看！”
“你不想看？”岑吟挑眉，“那也成，我和星星搬到屋里去，让你看不见。”
“那不行！我要看！”
萧无常正在那里跟他们发生龃龉，这时门却被敲响了。岑吟去打开门，发现居然是汉斯，推着一张木制的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脸上头上脖子上和胳膊上都缠着绷带的人。
虽然他的脸被包住了大半，但岑吟看着那两条坐在轮椅上都支棱出来的大长腿，一下子就知道是森威尔。
“你……可还好？”她放慢语速给他看唇形。
森威尔说不了话，只是慢慢地竖起一根大拇指，示意自己一切无事。
他瘦了很多，几乎不成人样，一双绿色的眼睛也肿着，气色勉强还算好。倒是汉斯喜气洋洋的，满面红光，一看到萧无常，又极兴奋的邀请他洗脚。
岑吟让他们进来了。萧无常看着森威尔那浑身是伤的模样，也有些咂嘴。他都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勉强笑着没有作声。
反倒是森威尔，慢悠悠地冲着他们打了一堆手语，汉斯翻译说是感谢的意思，也祝几位过年喜乐。
“他伤得怎么样？”岑吟皱着眉问。
“挺重的！”汉斯兴奋道，“没关系！养一养！多喝牛奶！会好的！”
“你们办年货了吗？我们这有很多，不嫌弃的话可以拿一些过去。”
“不了不了，威廉阁下这几天只能吃流食，我们就只准备了一些好消化的东西。”汉斯努力将话说得标准，“他不太放心你们，一定要过来看看。这回他应该就能放心了。”
岑吟想起了他在那地宫之中的模样，最后已是没有了人形，若非有他相助，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但自己因诸事繁忙，一直未能去探望他，一时有些愧疚。
“我知道，不用这样。”森威尔看到她的脸色，便隔着绷带模糊地说道，“我不习惯被人担心，能尊重我就很好了。”
他在屋里只坐了一会，随便说了两句，便示意汉斯推自己离开。汉斯仍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临走前还是不忘记跟萧无常说一声要洗脚就找我。
萧无常将他们送走后，一关上门就满面愁容。
“可不得了。”他道，“这……这……这……这敖夜会不会也过来啊……”
岑吟一想到敖夜就一个头两个大。虽然知道那小子被鬼附身，估计也伤得不轻，但自己实在是不愿意去问候他，生怕他一时激动，又作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
“这几日没见他有动静，大约是在养伤吧。”她道，“明日是三十，派星星去送点礼品……也就是了，还是不见得好。”
萧无常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他正欲回到桌边，谁知门又响了，听得他心下一沉。最怕的就是说什么来什么，他战战兢兢地把门打开，谁知外面站着的居然是李知府。
只见他带了两个差役，穿着一身官服，一见面便行礼拜会。萧无常还礼，岑吟也站了起来，不知他如何找到这里，又是何来意。
“诸位莫慌，如今这年头，下榻客栈多需文牒报备，因此若想在这城中寻人倒是容易的。”李知府道，“本府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得突兀，确实急了些，还望莫怪。”
“大人不必多虑，此事无妨。”萧无常道，“但不知大人有何事？竟然亲自登门。”
“我是来找这位女道士的。”李知府指了指岑吟道，“我先前见过这一位的本事，说来……这位公子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不不不，我只是她的跟班。”萧无常急忙道，“咳……在下……在下不曾见过大人。”
“是吗……”李知府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也罢……这位女冠，如今年关将至，城中近来有几家人发生了些怪事，得劳烦你随本官一同去看看。”
“是什么事？”
“这……说来惭愧，本府不擅此道，只得求助于游方术士，也是可叹。”李知府摇着头道，“本来这好好的过年，却有几户百姓家里……闹鬼了。”
闹鬼了？岑吟和萧无常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枕寒星。
枕寒星被他们看慌了，后退了几步，贴在了墙壁上。
“此事好说。”岑吟忽然一甩拂尘，“我这里有擅食鬼之人，就让我等随你走一趟。”
图个三分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