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阴楼-顺水行
晨光起时, 岑吟梳洗完毕,拍开了萧无常的房门。
“今日是龙宫赴宴的日子,可别迟了。”她道。
萧无常正咔嚓咔嚓地嚼着一截嫩绿的杨柳枝, 不知从哪里来的。但这寒冬腊月, 人间哪里有嫩绿的柳树, 想来不是凡间之物。
“……你在做什么?”
“洁牙。”
“洁牙?”岑吟很惊讶, “你……还需要洁牙?”
“其实不用的。我身为……天人,身上洁净得很。”萧无常道, “只是身为活人的时候习惯了, 改不掉。”
“……我觉得桃木的好些,”岑吟犹豫着道,“杨柳枝太涩了……下次你可以试试桃木的……”
“好,我晓得了。”
他关门后, 岑吟便回房继续翻找包裹。她东寻西寻的, 寻出来一件布料最好的衣衫。那件衣衫做工十分考究, 全身银白色, 衣上绣着仙鹤, 两袖却是墨色。两侧肩膀处竟装饰着镂空肩甲,乍看上去……是位从道的女将军无疑了。
原来南国道观众多, 且又十分兴盛, 早已摒弃了先时一成不变的道袍,转而仿照壁画上的仙姑仙子裁衣。因此南国道士的衣衫样式多变,或雅致或精细, 无论哪一件都令人赏心悦目。
她穿戴完毕后, 萧无常刚好叩门进来,一看到岑吟就震惊了。
“你……你……”他上下打量着岑吟的服饰看,“你要去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你才要去舞剑!”岑吟气恼道,“谁是沛公!敖夜吗!”
萧无常抿住了嘴。岑吟发现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高马尾白衣服黑老虎,雅致是雅致,可这副样子都让人看腻了。
“你不换换衣服吗?”她问,“去别人家做客,总该尊重主人家一些。”
“不换了吧。”萧无常犹犹豫豫道,“我觉得这样就不错。”
他正说着,旁边却传来了脚步声。两人转头一看,枕寒星抱着一件缀着风毛的白色衣衫过来了,似乎正等着他换上。
眼看着他赶鸭子上架,换不换都要换,萧无常只能苦笑。他将腰间那一圈腰带一样的东西摘了下来,连同上面的挂件一起放到枕寒星手上,随后伸手一挥便将那件新的袍子穿在了身上。
岑吟却盯着枕寒星手里那东西看。萧无常的小物件极多,全挂在腰上,而挂那杂物的带子有个学名,她却一时忘记了叫什么。
“那东西叫蹀躞。”萧无常见她在意便解释道,“文武百官常用,悬挂各种东西,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挂不上去的。我这条贵重着呢,是虎皮做的,结实得很。”
岑吟想起来了,这好像是他二哥的东西,她曾经在九霄宫上那处佛国护法祠里看到过。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言。
萧无常将衣衫幻化在身上后,又将这东西挂在了腰上,这回看起来终于贵气了很多。
“好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腰,“我们走!”
“且慢。”岑吟制止了他,“常言道,空手不上门,上门不空手。我们是客,此番过去还是带些礼物得好。”
“有道理!”萧无常从善如流,当即吩咐枕寒星开箱找宝,“快,把我那些宝贝随便挑出一个合适的来。”
枕寒星应了。他打开竹书箱,在里面翻找了一会,找出一斛珍珠,一个吊球纹银香炉,还有一卷画轴来。
萧无常没有理会前两样东西,而是将画轴展开来看了看,觉得还算满意,便卷起来示意枕寒星带上。
“说起来,冷十八一夜未回,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忽然摇头道,“我还想着他今早回来,留下他看个屋子先。”
“说不定早就回去了。谁有义务一直给你白干活呢?”
“哪有,我可是给钱的。”
萧无常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去。他想着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开门准备上路。
谁知一拉开门,迎面就是一张七窍流血的鬼脸。那面容五官扭曲,眼珠青白一片,舌头歪斜地吐着,竟是个活活被勒死的阿修罗女,牙齿上都渗着血丝。
“啊————!”萧无常毫无心理准备,狼嚎一声,当即把元神吓出来了。
岑吟正在拿剑,被他一嗓子吓得差点抓不住,转头一看只见萧无常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背后的半空漂浮着一个烟雾缭绕的鬼魂。
“有鬼!”她一下子就把剑甩出来了。
“是我!是我!”那鬼魂一开口竟然是萧无常的声音,“这鳖孙把老子元神吓脱壳了!别动手!”
门外那人脸色一变,立刻将握在手中的脸皮贴回来,恢复成一张正常的面孔。来人一身鲜红,正是冷星绝无疑。
“你元神掉下来了?”他心虚地问。
“不然呢!”萧无常的元神冲到冷星绝面前冲他大吼大叫,“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我塞回去!”
“你自己的躯干自己回不去吗……”
“黑了心的混账妖人!我是被你吓出来的!六神无主!回得去才怪!”
冷星绝被他一顿痛骂,一边哭天抹泪一边想办法将萧无常元神复位。岑吟上前一起帮他,但只见萧无常的躯本面目狰狞地立在原地,十分可怕,一时差点吓脱手。
两人左塞右塞,塞了半天,狼纹丝不动。
“回不去啊!”冷星绝哭道,“怎么办!我闯祸了!”
“蠢材!念咒啊!”萧无常隔空扇他的嘴巴,却透本而过,“普门品!大悲咒!心经!念什么都行!”
冷星绝立刻照办。他哼哼唧唧地念起经来,作好作歹,总算是把那元神从眉心灌入了躯干中。
只见萧无常打了个激灵,瞬间醒了过来。回神第一刻就是追着冷星绝暴打出手,把他打得只喊爹。
“我再也不敢了!”他哭嚎道,“你就行行好!做个人吧!”
他们这边鬼哭神嚎鸡飞狗跳的,黑河龙宫这里也没有好多少。敖夜一大早就起来了,打开自己那三十人高的白珊瑚衣柜,从中翻找着合适的衣物,一口气换了三百多套,仍然不满意。
“不要这个!不要这个!那个也不要!”他发火道,“太丑了!来人!马上让珍珠鱼母重新做一套新的来!”
“八仔,你在开玩笑。”旁边一个龅牙虾官捧着个水晶盘子道,“这时候重新做一件,只怕十天半个月都出不来,您要怎么去见那女道士?裸着吗?”
“大胆!”敖夜咆哮着给了龅牙虾一个耳光,“谁允许你跟本太子放肆!”
“八仔,小官从小看着您长大的,您什么脾气小官太了解了。”龅牙虾捂着脸道,“要我说,您随便穿一件哪都珠光宝气,闪瞎人眼,不拘哪件都成,何必非要做新的。”
“你不懂。”敖夜忽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法自拔,“这龙宫宴席……非同小可……怎么能随便穿呢……一定要力压众人!独占鳌头!”
龅牙虾叹了口气。
这有啥好独占鳌头的。他在心里嘀咕道,一个大老爷们,被娇养的无法无天,龙王爷也真是太惯着他了。
在他面前,敖夜仍旧在挑来挑去,丝毫没有疲惫之色。他挑了多少个时辰,龅牙虾就等了多少个时辰。等到最后,他都快把自己的龅牙磨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熬夜忽然大叫一声,终于从压箱底的地方翻找出一件令他眼前一亮的衣服来。
“就是它了!”他欣喜若狂道,“这件!这件一定合适!”
他说着,便将那衣衫套在了身上。
岑吟同萧无常如约来到黑河岸边时,看到龙宫水族已早早地等着他们了。负责接引之人是龟丞相,冲他二人行礼问安,接着便请他们入龙宫赴宴。
“两位请随我来吧,我家爷爷和太子爷已经在殿里等着了。”龟丞相道。
“敢问一句,我的小书童可以随我们一同去吗?”萧无常拍了拍身边的枕寒星。
“当然可以。爷爷吩咐过了,来者是客。”
“哦?”岑吟暗道真是意外,“黑河龙王……也要来宴席吗?”
“自然来的。我家爷爷一向疼爱八太子,难得他宴请宾客,必定要为他安排妥当。”
“如此就有劳了。”岑吟起手道,“只是我一介凡人,不能在水中呼吸……”
“此事无妨。”龟丞相说着,取出一个小锦匣递给了她,“只需服下其中之物即可。”
岑吟见状,看了萧无常一眼,小心地接过匣子。打开后,发现里面放着一颗墨绿的珠子。
“只消把它吃下去,便可自在游玩了。”龟丞相笑道,“不过效用仅有数个时辰,但也足够啦。”
听了他的话,岑吟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盯着那颗珠子,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关于浦岛太郎的传说。
[在你变老之前,绝对不能打开匣子!]
岑吟打了个寒颤,把萧无常吓了一跳。他看着那女道士拿起珠子,缓缓放入了口中。
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似乎凉飕飕的,味道和冰一般无二。它一入口便朝嗓子而去,咕噜一声被咽下腹中。岑吟等了一会,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能深吸了一口气。
“当真有效吗?”她问。
“当真。”龟丞相点头,“假一赔十。”
他说着,朝水中拍了拍手。只见河水缓缓旋转起来,竟形成了一处旋涡,从中浮出一只巨大的青螃蟹,上面驮着一个白色的大河蚌。
那螃蟹随着水流一路来到了岸边,正停在那两人面前。只见扇贝徐徐打开,里面露出一位美丽的蚌女来,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很是撩人心弦。
“二位可自行选择辇轿。”龟丞相在一旁道。
萧无常表示自己想要螃蟹,岑吟道了一声再合适不过了。
“这话怎么说?”狼不解。
“螃蟹不是有个别称,叫无肠公子嘛?”岑吟故意打趣他道,“无常公子坐无肠公子,相对无肠。”
萧无常哼唧了一声。
但就这样,他坐上了那大螃蟹的蟹壳上。岑吟则来到那蚌女的壳中,被她护着朝水中而去。
“女冠不必担心,只管坐稳便是。”那蚌女道,“我一路张着壳,可领略领略水底风光。”
龟丞相接引已毕,便命众人一同回返龙宫。枕寒星跟在那些人后面,一边走一边慢慢化成小小一株人参,在沙子上蹦蹦跳跳地跃着,随后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
举目所见,便是幽深的河水与湍急的河流。水面渐渐远去,水下则越发幽暗。随着渐渐下潜至深处,越发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能看到那蚌女身上缀着的夜明珠在微微发亮。
水流有些湍急,岑吟的长发缓缓在水中飘浮,却发觉自己果然能在水下呼吸,且不觉得寒冷或是阴湿。衣衫分明在水中飘摇,却仍旧如岸上一般干爽。她坐在那蚌女的壳中,小心地朝旁边张望着,但只觉得越来越黑,令她无端有些紧张。
“萧无常?”她忍不住在水中喊了一声,“你在哪?”
“我在这。”萧无常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大家伙太拉风了,真叫人爽快!”
岑吟试着向后看去,但却只看到一片黑暗。蚌女心知她心内不安,便拍了拍手。立刻只见水中亮起一盏盏碧蓝色的珊瑚灯来。
灯火一闪,瞬间照亮了幽暗水流。岑吟只见两旁井然有序地各游着一队水族侍卫,皆提着珊瑚灯循水流而下,远远通向龙宫。周遭不断有鱼群缓缓游过,各类鱼虾蟹贝也混杂其中,当真是地大物博,且悠然自得。
岑吟忍不住朝后方看去,只见萧无常盘膝坐在一只巨大的螃蟹背上,手里牵着水藻做的缰绳,正乐不可支地驾驭着它游动。在那大螃蟹旁边游着一支金黄的小人参,正把自己的两条根须拧成两个涡轮,刷刷地转着,留下了一堆气泡。
龟丞相一看到这涡轮人参,就想起了昔日被他猛砸抢烧的恐惧,顿时心脏病就险些犯了。阿博和阿嘎一左一右地架着他,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老态龙钟的家伙送回紫晶龙宫去,绝不能让他在半路就出事了。
正当他们缓缓向下游时,一群小鱼自下而上,经过了他们身边,来到河蚌附近。岑吟见那些鱼儿围着自己转,便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它们。她看着那群小鱼渐渐远去,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不多时,紫晶龙宫已经远远地出现在前方了。在殿外迎接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八太子敖夜。
岑吟离得很远就认出了那个人好像是他,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因为若不是心知对方是个人,她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水母。
只见敖夜穿了一身五光十色的浅青薄纱直裾,外面套着一件蓝色半臂,有一丝光芒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斑斓色泽来。他衣衫上还点缀着一些发光的云母珠,整个人远远看去在水中浮动着,怎么看怎么……独特。
“你们八太子……日常在龙宫就是这副装扮吗?”她问旁边的蚌女道。
“自然不是!”蚌女哭笑不得,“太子殿下日常虽然行为举止怪异了些,但衣着总归还是正常的……谁知今日怎么穿成了这副模样……”
“……难为你们了。”岑吟叹道,“我若是这龙宫中人,只怕我要去岸上把自己给晒死。”
“您以为没有吗?这么多年,岸上已经晒死好多水族了。”
她们两个女人在这里唉声叹气,远在龙宫门前的敖夜却仰起头,在那水流中吸了吸鼻子。
“这气息不对……”他忽然喃喃道,“来人之中……怎么会有海家古楼的气息?”
这水里浸染了阴楼的邪气,虽然只有微微一缕。但必定……有人曾去过那处鬼楼。
敖夜眯起了眼睛。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水族闭合一半宫门。
“先审查一番,再放行吧。”他道。
宁可错挡,不可错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