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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独柳树-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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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回去。我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办。”

    “那你……”

    “很快, 不必多虑。”

    不必多虑。

    他既这样说,自己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与他暂且别过。

    那一池漆黑的泉水缓缓上升, 仍是来时的模样。缥缈的烟雾自水中浮起, 缭绕在周身。耳边去传来符纸燃烧的声音, 刷刷作响。

    下意识地想回头去看那个人还在不在, 却发现他已是无影无踪。

    “怎么还没回来……”

    红色的血珠顺着手腕落在地上,那染血的手指却捏着一张符纸, 正在徐徐燃烧。

    枕寒星坐在岑吟面前, 十分不安地盯着她的脸。窗外天已经亮了,一轮红日缓缓升起,窗棱上映出了金色的光芒。

    屋内一片狼藉,几乎没有完好之物。天花板与墙壁上到处都是血迹和裂痕。窗口的椅子上, 那身着修生黑袍的西洋男子疲乏地坐在上面。他低垂着头, 胸口一起一伏, 剧烈地喘气, 右耳处满是干涸的血痂。

    他灵力消耗过大, 失血又过多,已是浑身乏力。想睡觉又怕自己醒不过来, 因此只是在硬熬。胸口的十字架项链已经断裂, 被他握在手里,如祈祷般捏在指缝间。

    那只被撕裂的耳朵就搁在地上,他也没有去管, 心知回天乏术。感觉伤口在逐渐愈合, 疼痛慢慢减轻,似乎能活着已是万幸。

    枕寒星仍旧盯着岑吟的脸看。片刻后,他发现岑吟的脸色忽然回暖, 生人气息也重了起来,心知她要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将头转向那西洋人,看了他一会,才慢慢站起身来。红色的瞳孔望着地上那只耳朵,又看了看他那骇人的伤口,蓦地动了动手指。

    只见那朝阳之下,屋内的绿衣少年渐渐缩小,化作一株小小的人参。它伸出几道根须,抓住那只耳朵,随后来到森威尔脚边,沿着他的裤腿向上爬,如攀岩一样爬上了他的膝盖。

    森威尔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甚至有些麻木。那小人参看着他昏沉沉的样子,甩出根须搭上他的肩膀,继续攀着他手臂爬了上去。

    那人参的头上长了红红一簇参果。它立在森威尔的右肩膀上,用根须扯下来一颗果子,强行塞进对方嘴里,又甩出几条须子来,碾得很细,开始在森威尔的伤口处穿针引线。

    “嘶……”森威尔疼得呲牙。他下意识地吞下了那颗果子,胃中泛起一股暖意,气血上涌,眼前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那小人参像个八爪鱼一样立在他肩膀上为他接耳朵。虽然有些粗鲁,但终归还是将耳朵缝了上去。

    它正缝着,只听呼气声传来,原来岑吟已经醒了。她手中的烛火已经熄灭,勾起手指扯下蒙眼的红布,勉强适应着屋内的光。

    待到看清周围景象时,她便被周遭的样子给惊到了。

    “怎么回事?”岑吟急忙问,“昨夜有人在这里杀人了?”

    她将头朝窗口望去,却看到那个西洋人血糊糊地坐在窗边,肩膀上停着一只章鱼人参,好像在戳他的耳朵。

    “仙童……你在做什么?”

    那人参蠕动了一下,用根须指了指森威尔的右耳。

    岑吟却皱起眉看着他们,心中暗道原来是在采耳……但是这采耳采到大出血就不太对劲了吧,怕不是把那西洋小子的脑袋都采穿了……

    还好那小子似乎还有口气。想来是死不了的。

    她愣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想起了萧无常,急忙换了鞋起身去看。结果她坐得太久,起来时双腿很麻,不得已只能拖着脚步去另外的房间。

    结果一看,萧无常竟被五花大绑死死地捆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没醒啊!”岑吟气得不打一处来,“枉费我们费尽心思!到底下面有什么让你舍不得的!”

    她正暗自生气,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她扯下门上符咒,将门拉开,听到一声脆响。只见九皇子换了一身紫色的衣服,像个茄子一般,正举着一个苹果在吃。

    “怎么样了?”九皇子问,“胡爷爷不许我下来,把我看得太紧了。但我昨晚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没……事,”岑吟犹豫道,“只是……”

    屋子里的东西全坏掉了,到处都是血迹。若是被客栈的老板知道,恐怕就要吃官司了。

    岑吟刚想开口,九皇子却忽然竖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我给你恢复成原状。你只管放心。”他冲岑吟挤了下眼睛。

    不得不说皇子就是皇子,说到做到,有魄力有人脉。九皇子上了楼,说楼下昨夜来了刺客,伤了他朋友,要那些随身之人去将屋子收拾收拾。那些侍卫也不多问,很麻利地下来擦洗修整,打扫布置。不到半天功夫,就弄得差不多了。

    岑吟十分感谢,九皇子却说不用道谢,只是把萧无常的书顺走了两本拿回去看。临走前还不忘跟挺尸的萧无常告辞。

    其实岑吟知道那头狼大约是没事了,只是需要些时辰方能醒来。她有些饿了,吃了点糕饼,又喝了点冷茶,虽然不十分饱,倒也能垫垫肚子了。

    森威尔的耳朵已经接好,衣上的血迹也全部干涸。但他精气神较弱,因此并没有去擦拭或处理,而是仍旧坐在椅子上休息。

    这一次枕寒星没有再捆他,而是由着他坐着。森威尔低垂着头颅,呼吸沉沉,像是在睡觉。岑吟问了枕寒星究竟发生何事,这才得知了昨夜的状况。

    “这小子真的是什么驱魔师啊……我以为他是沽名钓誉之辈。”

    “真才实学肯定有的。不过……”枕寒星摇头,“很不知变通。”

    “随他去吧。等他醒了,给他些吃的。别让他饿死了。”

    岑吟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她以为是九皇子回来了,便起身去开门。谁知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一头棕发的西洋人。

    “泥壕。”那人道。

    岑吟瞪着他,忽然想起来他是那个死缠烂打希望萧无常“洗脚”的人。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吃惊道,“你找的人不……不洗脚。”

    “窝不是来邀请他洗脚的。”那人说着,朝屋内张望,“窝想来问问……泥有没有看到窝们威廉阁下?”

    “……威廉阁下?”

    “没错,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有这么高的男人。”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比比划划个不停。岑吟听着他的形容,觉得怎么听怎么像森威尔。

    不过来人敲的是萧无常的门,森威尔在岑吟那间房内,因此从这里并不能看不到他。

    但岑吟却挪了一步,向后转过身来。从她的位置刚好能看到森威尔,因此她下意识地看了那人一眼。

    谁知一下子就看到森威尔正朝着她看,面容冷淡平静。见岑吟看他,便缓缓抬起一根手指,碰了下自己的嘴唇,示意她噤声。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岑吟转过头问。

    “窝是被神指引过来的。”那人一脸虔诚道,“窝信仰窝的神。”

    “……你再到别处去找找吧。”

    岑吟说着,就想关上门。但那个西洋人却焦急地抓住了门扇。

    “泥真的没看到他吗?”他急道,“如果泥看到他,一定要告诉窝!”

    “他怎么了?”岑吟问,“莫非他有什么问题?”

    “是这样,威廉阁下的精神很不稳定。”那人如唱歌一般说着中原话道,“窝们不能让他乱走,不然会造成大事故。”

    岑吟心说他何止是精神不稳定,他简直就是精神病。不分青红皂白上门挑衅还杀人,拿着两把破枪就以为自己百无敌手了。

    “你再去别处找找吧。”她起手行了个礼,随即缓缓关上了门。

    师傅曾告诉过自己,作为修行人,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所以她并未撒谎,只是也没有告知真相而已。

    门外的西洋人挠了挠头,唉声叹气地离开了。岑吟在门边站了一会,回身来了到屋内。

    她仍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了森威尔对面。

    “为什么不告诉他?”岑吟慢慢地问。

    “没有必要挑起争端。”森威尔看着她道,“我会自己回去。”

    岑吟有些理解了他的意思,是怕对方看到他这副模样,一怒之下与自己起争执。

    不过这个人的感知力当真是一流。对方刚走到门边,他就已经有感应了。

    但此时岑吟仍旧想问他一些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萧无常?”

    “职责。”

    “那昨晚为何又放过他?”

    “杀不死。”

    “那今日呢?”岑吟问,“今日还要杀吗?”

    森威尔忽然笑了。这是岑吟第一次看到他笑,说不出是冷笑还是……无可奈何。

    “你看我此时的模样,杀得了他吗?”森威尔反问。

    岑吟眯起了眼睛。她隐约觉得,这概念有些被他偷梁换柱。

    “那就是说……此时不杀,以后还会杀?”

    “是的。”

    好小子,果然贼心不死。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岑吟对他道,“我放你走,你以后也不要来找那个人的麻烦。”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把你杀掉,喂给这小子吃。”

    岑吟说着,一指枕寒星。后者正冷冷地盯着他看。

    “真是不得了。”森威尔冷淡道,“这人参原来吃人。”

    “如此提议,你以为如何?”

    “稍后再说吧。”

    “你说什么?”岑吟有些不爽快。

    “稍后再说。”森威尔擦了擦脸色的血迹,发现已经干了,无法擦掉,“我想先洗个澡。”

    岑吟沉默了。她和枕寒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决定。

    “我们没有换洗的衣物给你。”

    “我自己有。”

    “你是打算逃跑吗?”岑吟直截了当地问。

    “他没醒之前,我不会走。”森威尔道,“且等他恢复意识,再说。”

    岑吟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是她却相信,这小子不会撒谎。

    “星星,你看着他去。”她道,“确保他不动什么手脚。”

    “是。”

    森威尔和枕寒星离开后,屋内又只剩下了岑吟和萧无常两个人。她搬了凳子坐在萧无常的床边,看着他那不省人事的模样,眉头皱得很紧。

    住在隔壁的老庙祝似乎一直都没有出屋子。岑吟想着应该去看看他,顺便再让他过来为萧无常诊治诊治。

    她心中这样想着,身子却不受控制,竟渐渐开始犯困。最后下意识地趴在了萧无常的床边。

    原本岑吟只是想趴着休息一下,结果因着太累,她居然睡着了。

    梦里昏昏沉沉的,好像梦见了很多东西,又好像只是五彩斑斓的古怪瓦舍。梦中仍旧是那大户人家的光景,自己与妹妹在家中玩耍取乐,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听着父母商谈旁人的嫁娶之事。

    “青青倒是好说,只是不知阿吟这性子……将来会得个什么样的郎君呢。”岑老爷摸着胡子道。

    “老爷以为,阿吟是个什么性子呢?”岑夫人问。

    “我总觉着,阿吟大约生性凉薄。除了她这孪生妹妹,也不见她对旁人旁物有什么情。若以后真出了门子,怕是也不会对夫君有甚感情吧。”

    “那老爷就找个热心肠的也就是了。”岑夫人笑道,“不是什么难事。”

    有笑声从院子里传来,惊动了花上蝴蝶,展着翅膀翩翩飞起。

    岑吟持着拨浪鼓,一直望着妹妹看。

    青青却冲她笑着,摘下一朵花圃里的花,将它别在了岑吟的耳后。

    眼中虽是梦,岑吟却不自觉地笑了。梦中日头正好,阳光暖意融融。若能一直徜徉此地,未必不是件幸事。

    她这样想着,把玩着拨浪鼓,逗妹妹笑。逗着逗着,她忽然愣了一下,转过头朝身后看去。

    只见身后不远处,花圃之外的柳树下,正靠着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怀中抱着一杆长戟。那人身材修长,面容清冷,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若说萧无常算是个美男子,那么此人大约比他还要英俊十倍。他气质面容刚柔并存,看着十分美丽,却透着一股狂气。只是离得远,有些模糊不清。

    岑吟不知道那是何人,便站起身来,想走过去问一问。谁知忽然那人却从怀中拿出一扇雪白的贝壳,如面具一般,被他缓缓按在了脸上。

    那身形面貌,瞬间与城外那座窄小的龙王庙里,神位之后的那尊塑像彼此重合。

    “蚌精……磲元重……”

    岑吟瞬间睁开了眼睛。

    朝霞之中,一个年轻的男子独自行走在古道之上。他步伐缓慢,气息沉沉,像是从极远的地方来,又要到极远的地方去。

    他背后那九把剑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辉。每一把材质都不相同,左右四把所对应者,分别是[杀],[伐],[生],[灭];[舍],[己],[渡],[人],各四个字,中间一把则写着一个[傀]字。

    那人缓缓在阳关古道上走着,眉头微蹙,像是在沉思着什么。左右手边也各自别着一把剑,上面闪烁不定,也有字迹雕刻。

    却与背后的不同。

    一名[暴戾],一名[灾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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