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浮屠塔-连珠棋
蒙蒙细雨下, 酒香满园。源风烛换了一身白色直垂,头戴乌帽,早早便在棋室里研究棋谱, 磨炼棋艺。在他桌案下方, 侧面位置处跪着一个白面艺伎, 正面容冷漠地做茶。
那艺伎穿了一身暗色绯衣, 衣上绣着许多银色仙鹤。她涂着一点朱唇,面无笑容, 只有茶盏与茶筅笃笃作响, 搅着里面的清茶打出浮沫。
源风烛在棋盘上落着子,对着棋谱认真钻研。那艺伎做好了一碗,双手奉在他桌上,又开始做第二碗。
“再做一碗吧。”源风烛对她道。
艺伎点头。
物部重阳站在门边, 听到里面说话声便转过了头。
“少主, 青茶性寒, 不能多喝。两碗已是够了。”
“不是我自己喝, ”源风烛看着棋谱道, “今日有人会来。”
“这才是早上,萧公子下午才到。”
“不是他。”
物部重阳有些不解, 就低头看了看那艺伎。她却冷着一张脸, 一言不发。
但她在做第三碗时,少放了些水,多放了茶粉。
物部重阳是懂非懂地挑起了眉。
源风烛却笑了几声。
“你连她都不如。”他对物部重阳道, “你好歹还是贵家子出身, 今日谁会来都不知道。”
“是在下愚钝。”
源风烛落下最后一颗子,见棋局成了,便将剩下的棋子丢入了棋盒中。
“来了。”他忽然道。
他话音刚落, 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叫,疯疯癫癫,张扬跋扈。
“源风烛!源风烛!源风烛!”那人大吼道,“源金翼!”
他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一路上还加着大笑,吵的人不得安生。
「源残年!」他大声说着,一把拉开门扇嚷嚷起来,「不亲自来接我!有失礼数!」
源风烛只见一个半秃锃亮的月代头探了进来,接着那身穿羽织的男人便挤如屋中,一进门就埋怨他对自己太不热情。
源风烛一见他,就想起他常把「月代头是武士的荣耀!」这句话挂在嘴边说。
什么热情不热情,荣耀不荣耀的。如果这家伙不是个半秃子,关系肯定会比现在还好些。
「源风烛!源残年!你怎么不理我!」那人又开始大声叫嚷,「热情!热情!」
“你能不要连名带姓地喊我吗?”他面前那人问,“选一个叫到底。”
“残年,就这个了。”那人说着就朝他走来,也不等源风烛请他,很是不讲礼数。
此人乃东瀛平氏贵子,平宗谱。母亲是天皇女御所生的内亲王,父亲是幕府中人。源风烛来到此地后,幕府便把他也派到了扶桑郡,名为陪读,实为监视。
因两人年纪相仿的,他又是个聒噪性子,监视不怎么中用,关系倒处得不错,也算是个朋友。
平宗谱原本满脸笑容,手上还拿了一个画卷,高高兴兴而来。路过那艺伎身边时,突然嚎了一声,把物部重阳吓了一跳。
“她怎么还在这!”他怪叫道,“那么多香香软软的女人你不要,非要放块冰疙瘩在这干什么!”
“我身边是不放女人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源风烛懒洋洋地看着他,“她命格占了五弊三缺,方能在我这有一席之地。不放她,难道放你?”
“别别别,我不行,还是她吧。”平宗谱说着,大咧咧地坐在了客座上。
那艺伎做好了茶奉他,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显然十分满意。
“好喝,我就好这一口。”他称赞道,“这茶就是要浓点儿才够味儿。”
源风烛没有搭理他。平宗谱喝了几口,忽然转过头,像狗一样嗅来嗅去。
“哪来的酒香!”他不满道,“谁一大清早做酒,也不拿来尝尝,一定是你私藏了。”
“听下人说,是我家来的客人在筛酒。量不多,你怕是没福了。”源风烛道,“怎么,今天急着过来,是有什么事?”
「你不欢迎我?」
“欢迎。”
「热情!想想火焰!」
「欢迎!」源风烛用力拍手,「许久不见!非常感谢!恭喜!」
「野郎!」平宗谱十分不满,「我还不是为着你要过生日了!特意来送礼物!」
「什么?我生日要到了?」
「混账小子!自己都不知道?还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我真的不知道。从前都是母亲为我做生日,自她仙去,就再没这些规矩了。」
源风烛说这话时,脸色并无异样。但平宗谱知道,这其实是他一块心病,立刻闭了嘴不再多说,免得多说多错。
作为一个狠人,他猛地持起手里的画卷送到源风烛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生辰礼!」他吼道,「请笑纳!」
「……就这?」
「当然不是!外面还有一堆!这个是我最喜欢的!好容易弄到手,马上就拿来给你了!」
“你可别吓唬我,你喜欢的东西,鬼知道都是什么。”源风烛颇有些后怕地接过来,缓缓展开,“上次送了我一个恶鬼附身的娃娃,上上次是死人手骨刀,谁知道这次又……”
卷轴落地,铺了满桌,唬得他目瞪口呆,舌头都差点吐了出来。
那上面赫然是一卷长长的——春夜宫戏图——
只见巨大的庭院,无数房间,仆人满地,华丽精致,男男女女形色各异,只有想不到,没有画不出。
源风烛觉得眼花缭乱,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谁要这东西!”他怒不可遏,一把丢回那人身上,“拿回去!来人!送客!”
“等等,别急啊!”平宗谱急忙道,“哎呀,你这小子,都二十八岁的人了,纯情个什么劲!你看看你那自诩清高的样子,就是不懂极乐,何苦憋着自己呢!”
“滚滚滚滚滚!”源风烛话都说不清了,“快滚!”
“你再好好看看!”平宗谱拿着画过来往他脸上怼,“什么都有!你看这还有一群的!”
他硬逼着源风烛看,扯着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塞进画里了。
“你就是因为老是一副阴谋算计的鬼样子才被幕府盯上的!”平宗谱在他耳朵边吼,“你要是个傻子!谁会对你动手!你就应该沉湎于酒色混日子算了!”
“你小声点!”
“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你在这孤独终老是打算最后去跳河吗!”
他嗓门实在太大,听得源风烛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他衣领和腰带,直接提起来丢到了地上。
那艺伎正在榻上跪着,见人被扔了过来,瞬间起身翻袖避过,姿态十分优美。平宗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也是没想到源风烛真的敢把他扔出来。
“你再好好看看,这里头有玄机!”他指着那画卷道,“不然你觉得我平白无故给你这东西做什么?”
源风烛实在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他都这么说了,也只能拿起来看。
他皱着眉四下仔细查找着,可惜入眼的不是男就是女,要不就男女。
他满脸写着非礼勿视,但忽然却瞪大了眼睛,忽然指着上面一处给平宗谱看。
“你看这个男人,好像是你啊。”他对平宗谱道,“原来你是这么系兜裆布的?”
“混账!怎么可能是我!”平宗谱大怒,“源风烛!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他气势汹汹地来,又气势汹汹地走了,风风火火,把源风烛丢在了后面。
物部重阳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望着少主看,等他后续何吩咐。
源风烛却在屋子里大笑,一边笑一边将卷轴卷好,坐回了位置上。
“无事,回头拿上我的手书去给他送份礼,再送些名贵点心,赔礼道歉也就完了。”他笑道,“把这里收拾一下,时候到了就去请萧公子吧。”
物部重阳与那艺伎皆垂头答应。片刻后艺伎上前,收起了平宗谱的茶盏。
须得换个新的。
萧无常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却仍是阴阴的。他经过那纤尘不染的长廊,与几个艺伎擦肩而过,一路朝第四层的棋室而去。
他手里拎着一个白瓷酒坛,罩了红布,系了红绳。物部重阳早早便在门外等他,见他来了,立刻拉开门请他入内。
源风烛正坐在桌案后,拿着一本东瀛的书卷在看。萧无常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看的竟是一本源氏物语。
“哟,这不是你们本家人的艳情趣事吗?”他脱口而出道,“听说那位源公子,十七八岁上就与许多女人纠缠不清,到处留情,可是有名得很。”
“谁叫人家生得好看呢。”源风烛放下书卷道,“可惜了我没有那惊为天人的姿容,不然大概,我也靠着脸去四处找情人了。”
“这书能借我看看吗?”萧无常问,“我最近书都看完了,正没意思。”
“成啊,送你都成。”源风烛笑道,“说来,岑道长如何了?”
“已经醒了,贪嘴多吃了几碗酒,又醉了去睡觉了。”萧无常道,“这不,有福同享,我也给你拿来了一坛。”
“那就却之不恭了。”源风烛笑道,“不过听这话的意思,是拿我当自己人了?”
“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萧无常皮笑肉不笑,对他拱手作揖,“你在郡里护她周全,我心里有数。你想做好人不留姓名,我还是要感激一下的。”
“哪里,先生赞缪了。”源风烛站起身,请他入内,“萧先生先内室请吧,我叫人准备棋盘和桌子。”
萧无常点头,拎着酒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那里已经备好了两张独榻,他坐在离门远些的位置,把酒坛抱在了怀里。
等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就到处张望。这里很简单,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布置,所说有什么异处,那大约是……
“太干净了。”他感叹道,“这个男人真是令人发指。”
源风烛本来就生得干净,处事也干净,住所更干净。只是这么一弄,倒显得其他人跟市井无赖一样,都不如他高雅。
“源郡守,你该不会是有洁癖吧?”他看到源风烛走了进来,便问道。
“没办法,常言道物似主人型。”源风烛对他笑道,“谁让我这个人面相就干净不是。”
“兄弟,演得太过了,有点假。”萧无常哂笑他,“赶紧的,好容易带了好酒给你,不喝你后悔一百年。”
屋子里早已来了几个下人,放桌的放桌,取棋的取棋,不知不觉间拿了许多东西进来。他们抬来了三张榧木棋墩,并在一起拼成了一方长桌,摆在了两张独榻中间。
萧无常打算将酒坛放在上面,却被源风烛阻止了。他命人取来一张小桌和几只酒碗,要萧无常把坛子放在上面。
“你这是?”
萧无常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跪坐在独榻上,甩了甩袖子而后将手放在腿上。
“下五子棋。”他道。
“下五子棋你用这么长的桌子?”萧无常讽刺道,“你的棋子莫非是条形的?”
“萧先生,应当是会下棋的。”源风烛平静道,“我今日冒昧,想与你下三盘,定三局两胜。”
“这有什么冒昧的,理当——”
“同时下三盘。”
萧无常眼珠一动,转了转盯住了源风烛。
“你认真的?”
“当然。”
说话间,三张楸木棋盘已经被端了上来,一个个放在棋墩上,又在中间放了四盒黑白子。
“你想怎么下?”萧无常问。
“五子棋,又名连珠棋,取意自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源风烛道,“既然你我对弈,为求公平,当有禁手。黑棋先走,左边一盘禁三三,右边一盘禁四四,当中一盘禁长联。如何?”
他讲话虽然客气,但压迫感十足,并非刻意,而是常年做上位者的习惯。萧无常没有立刻答应,他拈起一枚白子,在指缝间灵巧地来回滚动。
其实同时下三盘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黄口小儿闲来玩时也下得。这件事本身,并不在棋,而在于自己如何应对。
要是答应得痛快了,显得自己好说话,他怎么说怎么是。要是不答应,又显得自己不敢,好像并无同下三盘之能。
这不成,不能让这小子占了便宜。
“才三盘,有些少了。”萧无常忽然道,“再加两盘吧。”
“好,萧先生是个爽快人。”源风烛拍了两下手,“后面这两盘,无禁手。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棋盘很快便呈了上来。萧无常也不急着下,而是用长酒舀敲了敲那酒坛,发出了叮的一声。
“郡守先喝一杯吧?”他道,“别埋没了好酒。下起棋来专心,喝不爽快。”
“这酒……”源风烛盯着那坛子看,过了好半晌,忽然挑起眉,“好像不太对劲。”
萧无常闻言,心知他大约是个识货的,便揭开盖子,露出里面那清亮的酒水来。
“这是祭酒。”他说着,忽然小声告诉他,“从你们源家供奉的神社里取回来的。”
“这是……浊酒魂?”源风烛有些惊讶,“你从封氏父子手里得来的?”
“看来你认识他们啊。”萧无常眯起了眼睛,“郡守,喝过祭酒吗?”
“从未。”源风烛摇头,“这不是给活人喝的。”
“这是供神的酒,活人可以喝。”萧无常笑道,“当然,若是郡守心有顾虑,不敢喝,那我就不勉强了。”
“你也不必激将我,这有什么不敢的。”源风烛说着,用长酒舀在坛子里舀了一下,缓缓倒入碗中,随后端起来喝了一口。
萧无常也舀了一碗,说了声请,便自顾自喝起来。
源风烛酒水入喉,只觉得辛辣无比,酒气直冲五脏,当即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好辣!”
他咳得厉害,手指抓紧了桌子。萧无常却觉得酒水清香甘甜,仿佛跟他喝的不是同一坛酒。
“这酒很辣?”他惊讶道,“郡守竟然觉得,这酒很辣?”
源风烛顾不上说话,咳嗽了半晌,才平复下来,缓缓拿开了手。萧无常抬头一看,只见他鼻子下流了两道鼻血,滴滴答答,染红了他那身白衣。
“不得了了,”萧无常惊了,“郡守!你快去处理一下!”
源风烛也是毫无预兆,当即掩面起身去更衣。萧无常却在后面无声发笑,心说他居然这么不胜酒力。
棋还没下,先见了血,可真是红红火火。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喝了一碗。大约一刻钟后,源风烛回到了房中,换了一身金色狩衣,顶着那乌帽重新坐了下来。
“惭愧,有劳久等。”他颔首道,“这酒好烈,见笑了。”
“那你可还要再喝吗?”
“喝。”源风烛说着,伸手去拿酒舀,“这可是祭酒,不喝可惜了。”
这次他再喝,就正常了许多,细细品了品之后,觉得甘甜清冽,入口凉凉的,十分解渴。
“萧先生,敢问是想下黑子还是白子?”他问。
“你是主人,客随主便,当然是你决定。”
“既是五盘棋,那就外面两盘你先,里面两盘我先,当中这一盘先手也归你。”源风烛道,“边下边喝,如何?”
“甚好。”萧无常点头,“多谢郡守相让。”
“客气了。那就请吧。”
萧无常看着他取出棋子来,便也将棋盒拿起,放在了腿上。两人各自在棋盘上落子,都下在了正中央天元位上。
这几盘棋不难,难的是各有先后手,禁制不同,对局却是同一个人。稍不留意,就容易陷入相同的迷局之中,未必会输给他,倒可能输给自己。
也罢,且先下着,随机应变就是。
岑吟正在榻上睡着,这一番休息,精神好了许多。她原想着喝醉了酒,闷头睡上一夜,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待天明后跟源风烛商议下画像之事,再同他告个别,也就了结了这些事。
枕寒星守在她门外,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临近深冬,天黑得越来越早,他将烛火点燃后,就撕了些纸来折,也算自娱自乐。
他不会太复杂的花样,就折了许多蝴蝶蛐蛐等草虫,抓在手里比划着玩,看上去像个三岁孩童一般,玩得倒也高兴。
但高兴也只是一会,很快他又觉得无趣,只能蔫蔫地躺在地榻上,像个枯萎了的人参。
他想找个人聊聊天,又不知道该找谁。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源风烛的人,同谁说话都不安全。
枕寒星拿过一本书盖在脸上。好半天之后,忽然坐了起来,竟然想起了还有一个家伙可以说说话。
“蛋哥!蛋哥!”他朝着岑吟的屋子喊道,“蛋哥你还在吗?出来说说话?”
那把剑毫无动静。
枕寒星想了想,觉得大约是自己没有贿赂他的缘故。他回忆起岑吟给公输缜烧纸之事,便起身也去端来个火盆,从竹书箱中取出一叠纸钱,一张一张地给那鬼烧。
“将军啊,你死得好惨呐。”他小声道,“给你烧点纸,在那边多买点吃的。”
他大晚上的,在这喊魂一样絮叨,那鬼没来,倒是把岑吟给絮叨醒了。
她觉得外面呜呜咽咽,以为有鬼夜哭,就提着剑走出了门。
枕寒星一听是她醒了,心说不妙,若是让女冠看到我在这烧纸,怕不是以为我在咒她。因此岑吟一出门,那屋子就已经空了。周围弥漫着一股纸糊味,她还以为是哪里烧着了。
但她左右看看,也没见有什么异样,想了想,还是回了房间里,准备再睡一会。
谁知她刚回屋,就觉得有些不对接。那把剑不知何时居然立在了桌上,明明先前被她放在床边,并没有移动过。
岑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记错了,想了想还是将它拿回来,挂在了门上。
刚躺下来,忽然听到一声怪响,她立刻起身去看,那把剑竟又立在了桌上。
这下她觉得不对劲了。这屋子里莫非有鬼?
“楚将军?是你吗?”她问,“若是的话……你动一下。”
那把剑纹丝不动,毫无任何反应。
根据那志异所言,若鬼附身于剑上,则为半封印之态,栖息沉睡于剑中,鬼气可助其削铁如泥。若无符箓召唤,或是主人性命攸关,便不会现身。
既无反应,当是一直在休憩。既如此,此剑自行移动,要么是见了鬼,要么是剑本身成了精。
岑吟拿起拂尘,朝那把剑走去。她持着拂尘在剑上抽了两下,见没什么反应,便伸出手将它拿了了来。
谁知她刚握住剑,耳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把她吓得险些把它扔了。
“姑娘!”有人突然道,“姑娘!救救太子性命!”
“谁?”岑吟猛地拔出青锋剑,四面环顾,“谁在说话?”
“姑娘,我在壁中。现出身来,你且莫怕。”
岑吟转头,见那烛火映在墙壁上,忽然慢慢凝聚,幻出一个影子来。
那影子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甲胄,背后插着雉鸡翎,似乎是哨兵,又像是通传。他侧面对着墙壁,半跪下来,却是在对岑吟说话。
“你是谁?”她问,“你是人是鬼?”
“姑娘,我是影壁人,烛龙朝太子通传,赵成儿,诨名小赵四。”那人影道,“我已失肉身,因太子之怨,化作影壁人,只在烛龙郡时方有实体,在此地,仅虚影罢了。”
影壁人?岑吟大惊,书上说从来这东西只会害人,并没听说尚有神智,更遑论与生人交谈。
“不可能。”她厉声道,“影壁人是妖物,怎会有神智!”
“影壁人生前为人,自然有神智。”那小赵四道,“只因其怨念深重,憎恨生人,因而从无暴露。我郡中许多人不许我同生人攀谈,我是随几人一起逃出来见你的。”
“几人?那其他人呢?”
“你那位书童……”小赵四顿了一下,似是便两侧看去,“实在厉害,其他几位兄弟……去把他拖住了。”
“你们到底——”
“姑娘,时间太紧,来不及细说,只想求姑娘救救我烛龙郡!救救太子!”
墙壁上那人影说着,连连叩拜。岑吟后退一步,持着剑小心地看着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这地方,是源氏私宅,一定设了许多阵法结界,你如何进得来?”她问,“张口闭口的烛龙郡和太子,到底有什么来意?”
“姑娘!”小赵四跪在上面,焦急出口,“那些女子不是太子杀的!我等愿以祖茔起誓,若是太子爷所为,就叫我等永世不得超生!”
“你胡说!我亲眼所见那些女子就在烛龙太子房中!”
“姑娘,太子失踪多年,我等根本不知其下落!烛龙郡群龙无首,若非源今时生魂在郡中压制,早已祸乱天下了!而如今源氏魂识消耗过重,已是后继无力,烛龙郡眼看着就要破开了!”
“破开会怎样?”
“姑娘,你先时来我郡中,当知影壁人非是善类。”小赵四道,“若我等出郡,先灭源氏,后灭扶桑,接着燎原千万里,中土四国只怕……”
“有这么厉害?”岑吟惊道,“难道不过只是妖物作祟?”
“自古影壁人皆由旧主压制,效力鞍马,奉命行事。旧主怨气散则超生,否则便千年不宁。但若旧主失踪,便会脱开束缚,四处寻其踪影。见一人,吃一个,见两人,吃一双,被杀之人也会入影壁,便如瘟疫一般,防之无效。”
“果真如此?”岑吟听得发怵,“可中土四国,能人倍出,难道无人可解?”
“纵有人能解,想必也是死伤无数,毁枝损根。”小赵四道,“可恨源氏,虏我太子,久不送还,他之塔楼封印甚多,无法入内,我等百寻太子不得,痛苦难当,已快失了神智了。”
“你方才说,源今时在烛龙郡,为何不问问他太子下落?”
“他魂识只是旧时影子,无法交谈。”
“源今时是旧时影子?”岑吟一愣,“那就是说,先前我们在烛龙郡看到的太子,也只是个影子?”
“正是。”小赵四道,“姑娘可知,我等若是脱了烛龙郡,造业更深,只怕要灰飞烟灭,还请救救我等!若寻到太子下落,请送还我们!”
我?岑吟有些不解,烛龙太子与自己毫无关系,为何会找上自己?
难不成是看自己面善,如神台仙翁一般有求必应不成?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岑吟问,“又怎么进入这塔楼,甚至找到我身上?”
小赵四将手一指,朝向了岑吟手中的青锋剑。
“因为这把剑。”
“这把剑是我师傅的。”岑吟当即道。
“那先前呢?”
“先前……先前……”
岑吟语塞了。小赵四再次抱拳,却像是在对那把剑行礼。
“姑娘,你这把剑,是我家太子的。”
“你说什么!”岑吟这次当真急了,“你再说一次?”
“这把剑是我家太子的!”小赵四忽然厉声道,“我是太子通传,追随太子多年,此剑是陛下请能匠以精铁所铸,太子亲自赐其名,言不由衷!”
剑身刻字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下岑吟有些慌了,瞠目结舌,立着未动。
“那日,你一入烛龙郡我等便有感觉,而后一路循着剑气,追到此处。”小赵四又道,“奈何此地禁锢重重,你身边多人看护,始终不能近。今日阴司嫁女,三更骤雨,灵力减弱,才终于钻了空子闯进来了。”
岑吟还欲再问,那小赵四却朝旁边探头,模样的确像常年送信探查的通传。
“我不能久留,须得走了。”那影壁人道,“姑娘,若你信我,明日天擦黑时,去觐玉台神社的鸟居下等我。我等有求于你,不会害你。”
言毕,也不等岑吟发话,便瞬间消失在墙壁上,没了踪影。
他刚刚离开,枕寒星便推了门进来,一脸阴沉地到处查看。
“不干净的东西……”他低声道,“去哪里了?”
岑吟叹了口气。
“看你来,便走了。”她叹息道,“那个源风烛,管杀不管埋,我们好像又惹上麻烦了。”
枕寒星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却嗅到了周围弥漫着一丝阴气。
棋室之内,两个人仍在博弈,那五盘棋上星罗密布,放满了黑白子。萧无常来得晚,两人一边喝酒一边下,也有些慢,不知不觉,天已渐渐黑了。
源风烛见室内幽暗,便吩咐人再点两盏烛灯,自己则忽然取出一副西洋镜来,戴在了眼睛上。
那西洋镜是圆的,纯金包边,还雕着花纹,垂着两条链子。他一戴上这东西,竟显得有些书生气。
“你这是?”萧无常问。
“先生见谅,我这双眼睛视力较弱,有时到了晚上,看不清东西。”源风烛道,“皇外祖父体恤,特意将宫里这副西洋镜赐给我,以补视力之差。”
“你若不戴这东西会如何?”
“视力模糊时,五米外雌雄同体,十米外人畜不分。”
“看人是什么样的?”萧无常更好奇了。
“只有色块。”源风烛道,“就好像在一张宣纸上,大块的颜色在动。”
萧无常忽然大笑,继而又觉得不礼貌,强行忍住了。
“源郡守,看着你这样子,我想到一句成语。”他说着,在自己的先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
“什么词?”源风烛捏着白子问。
“斯文败类。”
“哦,”源风烛笑着,将那白子落下,堵住他一处活三棋,“其实我见到你时,脑中也有一个词语。”
“什么词语?”
“衣冠禽兽。”
两个人同时大笑,各自执起一杯酒,敬了敬对方。
“我听人说,昨夜你遭了贼。”萧无常拿起一颗白子,下在了另一盘上,“好像,还要杀你?”
“小小蟊贼,不足成事。”源风烛喝着酒道,“有劳先生关心。”
“不会是和你故国的势力有关吧?”
“也许吧。也许。”
“听说东瀛现在,是幕府做主。架空了天皇,弄得皇室地位尴尬,名存实亡,见了幕府将军也要礼让三分。”萧无常道,“郡守身为皇室宗亲,对此事如何自处?”
“我是东瀛质子,看着尊贵,实则没什么用处。”源风烛叹了口气,“我祖父退位出家,成了法皇,将皇位传给了我叔叔。将军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去觐见,亦不过问。我呢,就是个棋子,用得上,就落,用不上,就吃。”
他说着,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挡了萧无常一条阴线。
“郡守以为,幕府可是应当奉还大政?”萧无常问。
“自然要还。毕竟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源风烛推了推鼻梁上的西洋镜,“天皇为君,幕府为臣。就算大权在握,终究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你若是幕府中人,是否也会这样说?”萧无常拈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又成了一处眠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源风烛堵了他一条退路,“我既有皇室血统,自然事事皆为皇室打算。”
“东瀛地方虽小,破事倒多。我看,你不如入籍南国算了。”萧无常皱着眉,一时找不到落子点,便朝其它棋盘上看,“毕竟令堂是南国公主,当朝天子姓李,你也取一个李姓名字。”
“我有。”源风烛在另一盘上落了颗白子,“我中原名,李龙潮。是皇外祖取的。”
萧无常的手忽然一顿。
“好名字。”他看着源风烛道,“你若真改叫这个名字,恐怕这天下就是你的了。”
“但我舍不得我父亲的姓氏,和风烛二字。我也不想要什么天下。”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世道太平,父母康健,夫妻和顺,子女承欢膝下。”源风烛放下了手中棋子,端起了一旁的酒碗,“能得如此,此生便也知足了。”
他慢慢地喝着酒,西洋镜滑落了些许,又被他推上了鼻梁,链条微微摇晃起来。
萧无常沉思着,将一颗黑子落在一张先手盘上,成了一条阳线。
“说来,源郡守,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他忽然道,“你的扇舞,是从哪里学的?”
“一张古谱。”源风烛堵上了他那条阳线,“我曾在南国宫廷养过几年,几乎翻遍了藏书,从那旧书上学来的。再说,扇舞本也未完全失传。”
“我家先辈笙瑟公子,有两招绝技,一名陌上疏狂,一名顾曲千花,皆已失传。”萧无常道,“这两招,你可都会?”
“我只会一式。”
“巧了,我那有全谱,明日送给你,换你那本源氏物语。”
“哦?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无常点头,又盯住了棋盘,“哟,我看这棋,快要出结果了。”
源风烛看了看旁边棋局,忽然落下一颗白子,成了双四。
“胜一。”
“胜一同。”萧无常在另一盘落下一枚黑子,是个四三。
源风烛捻着黑子,盯着一张盘看着,却丢回了棋盒中。
“负一。”
“负一同。”萧无常也丢回了一颗白子。
“那么,”源风烛看了他一眼,“就在当中这一盘了。”
两人同时看去,只见上面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了落子点。
“平局。”二人同时道。
萧无常笑出了声,抬起手朝他作揖。
“源郡守,承让了。”
“先生客气,请多指教。”源风烛欠了欠身。
棋局已毕,他吸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
“多谢你的酒。”他轻声道。
“这样好的酒,世上不多见。”萧无常认真道,“请多喝一些。”
他加重了多喝二字。源风烛听罢,抬起头看他,他却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我得回去看看我们家女冠了。”萧无常笑道,“若还有棋局,再叫我就是。”
源风烛没有起身送他。
萧无常拉开门扇,正准备出去时,忽然听到源风烛笑了一声。
“你知道,围棋有个别名吗?”他对萧无常道,“叫做木野狐。意为变化多端,迷惑世人,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萧无常在门边站了一会,沉思片刻,还是转过了头。
“但我们下的,并非围棋。”
“我们下的,不是围棋?”
源风烛笑着,缓缓摘下了西洋镜。他那双墨色的眼睛冷淡地望着萧无常,仿佛像是要把他穿透。
忽然他抬手一掀,将那五张棋盘上不堪所用的棋子全部散去,留下的皆能凑局。顿时那盘上便现出了五方棋局,若按棋谱去拆,则分别为天元,镇神头,三星连,双引征,和一无名平局。
“你的书童说,你不会下围棋。”源风烛对他道,“可我看,你下得好的很。可惜只是依样摆谱子,没见到你真正的实力。”
五子棋落子不能收,围棋却有落有吃,一局下上半日都算少。萧无常在他的棋盘上明着下五子棋,暗中却摆了四张棋谱给他看,显然是算到了他每一步,还叫他给看出来了。
“你敢在我的五子棋局上摆围棋谱,当真是天下第一人。”源风烛冷冷道,“萧先生,是否有些太无礼了?”
萧无常故做沉思,想了片刻后,忽然有了应对之法。
“明日,我们可以接着下。”他对源风烛笑道,“我保证,这一次,我绝对不摆谱。”
萧无常说着,朝他做了个揖,告辞离去。
源风烛坐在棋室里,一动不动。他听着推拉门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片刻后,却又有木屐声传来,慢慢由远及近。
有人来到了棋室外。开门时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少主可是下完了棋?”内室门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美艳女子,恭敬地跪坐在地,“您只管去休息,寥若来为您打扫残局吧。”
源风烛却没有动。
他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扇屏风,一言不发。
那花魁原本微笑着看他,见他全无表情,觉得样子有些可怕,便渐渐收敛了笑容。
“少主?”她试探性问道。
源风烛忽然抬起手,将那五张棋盘全部掀翻在地。哗啦一声巨响,黑白子落得到处都是,有几个滚到寥若太夫面前,吓得她花容失色。
“少主!”她急忙磕头在地,不敢作声。
脚步声起,物部重阳出现在她身后,一看屋内景象,明白了七八分,登时也跪在地上,匍匐在地。
“少主息怒。”
“你们都是死的。”源风烛冷冷道,“塔楼里进了脏东西,到处乱窜,你们竟一个都没有发现。”
“少主息怒!”物部重阳当即道,“我马上派人去查——”
“已经走了。”源风烛拂了拂衣袖,“不走留着过年吗?你是个蠢材,它们不是。”
物部重阳受了他的呵斥,也不敢反驳,只能跪在地上受着,很是不安。
寥若太夫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好一会,没听到源风烛再说话,便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到他正拿着酒碗在喝,脖颈和耳后已是有些发红了。
“少主,”她小心道,“您喝醉了。”
“是吗?”源风烛冷笑,“我是喝醉了,看什么都不清楚。”
“少主,您该休息了。”寥若太夫说着,又低下头来。
源风烛喝空了那坛酒,擦了擦嘴角,却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外室。
“传饭。”他平静道,“我饿了。”
“少主,已过了饭时了,”物部重阳抬起头说,“您——”
寥若太夫拼命扯他的袖口,不叫他再说下去。
“马上就传。”她恭敬道,“请少主稍待。”
那花魁说着,跪着退了出去,快步去叫人布菜传饭。
物部重阳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不知源风烛此刻是何表情,但隐隐地,他有了些惧意。
这是他第一次,见少主生这么大的气。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